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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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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寡妇道:“我倒不想买。” 黄三嫂才听了这句,只怕她是向自己借鞋,忙迎着道:“我也只脚上这一双,没富裕的。” 马寡妇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来意,忙翘起一只脚儿道:“这鞋还对付能穿,只是太秽了。你有干酒,给我点儿擦擦。” 黄三嫂听出问题并不严重,才把紧绷着的脸儿,舒展了些,摇头说道:“我又不喝酒,可哪儿来的白干儿呀?你花两铜子上小铺儿打点儿,不就得了。” 马寡妇这时囊中固然未必没有几个铜子儿,但一时舍不得动用,二则既已向黄三嫂舍了脸,到底还要自己破费,未免窝心。于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总要达到目的,即使讨得一滴半滴,也算不虚此行。便陪笑道:“前儿三爷不是整瓶的带回来?凭您这屋里,什么东西也没个缺少,三嫂给寻点儿吧,我又用不多。” 黄三嫂这时把镯子已经包好,带在腕上,见马寡妇目光已射在桌上的酒瓶,不好再说没有,而且自己秘密已被发现,怕把她得罪了,万一当着阔太太面前,使什么促狭出自己的丑来。心里已打算给她些许,但想到烧酒是值钱东西,白白送人,有些心疼,眉头一皱,得了计较,就把孩子拉过一个,指着脸儿骂道:“瞧你这德行,白糟我的胭脂粉,擦成你妈的豆腐脸儿,不怕叫人笑话?别混抹了,等我来。” 说着,又向马寡妇道:“酒是什么好东西,只要有,给你点儿又算什么?现在我正占着手儿,你先把碗放下,等会儿我叫臭儿给你送去。” 马寡妇一听,有了指望,忙把碗放在桌上,谢了一声,就走出来。 到了院中,只见韩巧儿已收拾得光头净脸,穿着紫色假哔叽的小夹袄,周身沿着青边,下身是青色假礼服呢的裤子,长到盖着脚面,正蹲在她的住房门外,把一根大辫子甩在肩头,在修理她门旁的小花池子。池内种着一株小桃树,和两根玉蜀黍。那玉蜀黍比桃树还高大许多。还有几根牵牛花,此际在秋风中,业已憔悴不堪。韩巧儿正剪除残茎败叶,马寡妇望着她道:“大姑,你倒好大闲心啊。” 韩巧儿抬头,微启瓠犀笑道:“瞧着怪伤心的,挺好的花儿,一刮秋风,就成了这样儿。” 马寡妇又道:“这庄稼长得怪俊的,没结玉米么?” 巧儿道:“结了两个,都快熟了,不知道叫谁给偷了去。” 马寡妇不由脸上一红。她正是偷玉米的贼犯,自觉亏心,但仍搭讪着道:“这院里就是这样不好,总丢东西。” 巧儿摇头笑道:“我倒不在乎那两个玉米,只爱这小桃树儿,长得真旺。刘四大爷说,再有几年,就可以结桃儿了。” 马寡妇笑道:“呦,我的姑娘,你还想吃桃儿?别说傻话了。再过几年,你不定被谁家娶了去,还总在这院里等吃桃儿呀?” 巧儿红着脸,呸了一声道:“净不说好话,难为你还是……” 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把底下犯忌的两个字咽下去。 马寡妇已经听出来,方要开口,忽然黄三嫂的小臭儿,端着个碗进来,叫道:“马大婶儿,给你酒。” 马寡妇接过一看,见碗内几乎满了净白的流质,虽没半斤,亦有六两,心想,黄三娘儿们今天怎这样大方?给了许多。还怀疑黄三娘儿们拿冷水来骗自己,放在鼻前闻了闻,居然大有酒气,于是高声向小臭儿喊声,谢谢你妈,便兴冲冲回到房中,脱下鞋,用棉花蘸酒就擦。哪知擦了半天,两只鞋都湿透了,既不去垢,更不见亮,方才纳闷起来。她又怎知黄三嫂别出心裁,寻出了空酒瓶,把白水倒入些许,加以摇荡,把瓶内残余酒气融入水里,再倒出给她送来。马寡妇上了大当,明知搀假不少,但因是白讨来的,还不能声张,只得把水铃铛似的鞋仍自穿上。这一来,冰镇脚了的滋味,可真够她受了。 她在房里暗暗咒骂不提,再说韩巧儿把花池收拾好了,本想将残枝败叶,放到垃圾堆上,但因这东西太轻,一阵风来,便要吹撒满地,而且昨夜刘四在修理那垃圾堆以后,曾向众人下过通告,不许再向上面弃置秽物,因为一则怕破坏了新建设的风景区,二则怕掩盖了那橘皮、蟹壳等点缀。韩巧儿这时只可拿个簸箕,将枝叶撮着,倒出门外。就见路北向阳处摆的小糖摊儿,已摆设整齐。这摊儿一共也没有五吊钱的本钱,一点残糖烂果,泥制玩具,只赚左近穷家小孩儿的钱。通常当是一文半文的生意,若是三五枚铜元的交易,那就是绝大主顾,终日也未必遇见一次。但此际摊上,竟红红绿绿的添了许多新货。摊主耿小秃,素日像乞丐一样,今天也忽而穿上了一件过年时的半新蓝布大褂罩,并且把向来不洗的脸,也居然洗了,秃头上还罩了顶瓜皮帽。 巧儿觉得出奇,就向他望了两眼。耿小秃看见她,就叫道:“韩大姑,真早班,今儿你们院里可热闹啊。” 韩巧儿心想,消息传得真快真远,连外面都知道了,就道:“老耿,你今儿怎也这么人马刀枪的,有什么事?莫非又是你老伴儿的生日?” 耿小秃摇头道:“不是,不是,今儿你们院里刘四爷家,要来阔亲戚,我怎能不收拾得干净些儿?提防着人家要买咱的糖儿豆儿,瞧咱东西干净,就许多照顾些儿。” 韩巧儿听了,才知道他另有心思,不由暗自好笑,方要转回门内,忽见一个挑水的老毛,把头剃得光葫芦一样,担着水桶走来。走到糖摊旁边,叫道:“小秃儿,赊块糖吃。” 耿小秃不在意地说道:“拿吧。” 老毛捡了块大芝麻糖放入口里道:“秃子,你等着,晌午我请你吃饭。” 耿小秃道:“你只盼把自己喂饱了吧,还请我呢。” 老毛道:“你别隔着门缝儿看人,今儿咱有落子。刘四爷约好我了,等他那财主外甥女来,我就跟着伺候。端端饭菜,外带倒茶买东西。刘四爷许着吃剩下的折罗,都归我,完了再讨点酒底儿,还不够咱们大吃一气的么?” 耿小秃道:“你倒巴结上个好差使。可别像我那回,黄三奶奶的生日,也是叫我去落忙。我歇了摊儿,从早晨忙到过晌午,哪知预备的东西都吃净了。来的亲戚,好些都闹着没吃饱,临到我更连根面包条儿也没见着。饿着肚子,直到两三点,黄三爷才给了我二十铜子儿,说先买几个烧饼垫垫,等晚上多吃炖肉吧。我也只有等着。谁想晚上更糟,客人吃完了,只剩下几个鸡子儿和半碗肉汤儿烩白菜,还被一个亲戚穷老婆子,说她家还有两个孩子没带了来,家里又没人做饭,一定叫把剩菜给送了去,差使还派到我的头上。瞧我这气够多大吧!半道儿我就下了会,不伺候了。第二天黄三奶奶还说闲话,骂我不识抬举。我饿了一天,只落了二十子儿,还不如出摊子倒能落个吊儿八百的。这冤往哪儿诉去?所以我发过誓,再不伺候他们这大宅门了,只盼你今儿别像我那回就好。” 老毛道:“没有的话,听说刘四爷是在街口上吉庆馆定的二块八一桌的满汉八八全席,听说也不是多少大碗,多少小碗,东西海了去咧!来吃的只有一位,还是女的,你想能吃多少?这一剩下,我还不得用水筲往家里抬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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