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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在佛像前拈了香,便跪下叩头,默求佛天保佑丈夫回心转意,又虔诚的许了重愿,才站起来。方要下楼,忽然看见南面关着的小窗,想到这窗子正对着前院书房,又联想到书房是自己丈夫所住,便对这窗子似乎也生了惓恋,不自禁的走上前,轻轻把窗子开放。不想关键才启,那窗子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推动,竟很快的自行向屋内移来,倏时大敞四开,接着便有许多交纠着的物件探进屋里,不禁吓了一跳。细看时,原来前院一株老柳,紧靠屋根而生,那新春发出的枝条,因为距楼太近,有许多都紧抵在楼窗上,楼窗一启,自然都探进屋来。

  她随手拉过一枝,见都已微含绿意,节儿上更缀着嫩黄的芽,自念匆匆的又是春天了,可怜这些日只昏昏过着冰冷的日子,要不看见绿柳萌芽,还疑惑是在冬日。正想着,又见斜日入窗,照得身上略生暖意,再加着扑面的和风吹拂,觉着身子有些懒懒的,不由得伸了个懒腰。又看着眼前些微绿柳,竟幻出无边春色,立刻觉到春困着人,便情思昏昏的,一个身子也似乎虚飘飘没依没靠。心里一阵愁绪萦回,就想得呆了。

  沉了一会,再凝神隔着柳条交杂的缝隙向下看去,见那书房门上放着棉帘,静悄悄毫无声息,只游廊下太阳光里,挂着一个红嘴绿鹦哥,在那里翻毛晾羽。廊檐吊着十几小盆四季海棠和蝎子草,也正红绿分开,更透出许多幽致,只书房不见有人出入。明知惊寰正在屋里,但被阳光闪烁,瞧不见玻窗里的景物。她呆立半晌,恨不得插翅飞进书房,向他把衷情一诉。又盼他出屋来,和自己相对一会,哪怕他不理我呢,也不枉我这般盼望!正想时忽听得鹦哥在那里作声,细听原来是唤倒茶呢!连唤了两声,书房帘儿一启,惊寰从里面出来,短小打扮,扬着他那俊脸,含笑向鹦哥道:“你这东西,好几天也不说话,不知道我闷么?怎不哄哄我?这会又见鬼的胡叫,谁来了你叫倒茶?”

  说着又伸指向鹦哥调逗。新妇在楼上听他说话都入了耳,暗叹冤家你闷,还不是自找?怎么就怄气,孤鬼似的蹲在冰房冷屋,教我有什么法子?只要你肯进我的屋,我能让你有半会儿闷么?又恨惊寰,你待鸟儿都这么好,怎么单跟我狠心?这时她立在窗前,心里跳跃着,希望惊寰抬头瞧自己。但芳心栗六,又怕他瞧见,生孤丁的见了面,我跟他说话不呢?说话该说什么?她心跳得手上无力,无意中倒把拉着的柳枝松了,那柳枝撞到窗上,微微有声。惊寰依约听得,便抬头去看,先见树后楼窗开了,接着又见柳枝后掩映着一个娇羞人面,细看原来是她,不觉呆了一呆,便要回身进屋。新妇见这个难得的机会又要失去,心中一急,口里就急出了一声“喂”。惊寰犹疑着站住,新妇知道他难望久立,忙分开柳枝把头探出窗外,低声道:“你等等,听我说句话。只要伸了我冤枉,死也甘心。”

  惊寰听她说得惨切,就扬首倾耳,做出细听的样子。新妇自想这可是我翻身的时候,趁着此际还不尽情分诉,不然以后又不容易见他了。想着便道:“你怎还跟我解不开扣?上次我是一片好心,为的你们弟兄,倒惹的你恨我,教一家人都看不起。你想,我冤不冤呢!”

  说着心中无限委屈,就落下泪来。惊寰正闻言愕然,凝眸相顾,新妇也方要接着说,忽听门口一阵人声噪杂,门首的仆人都喊“表少爷”。又听若愚的声音,说着话进来。惊寰便抛了新妇,迎接出去,少顷同着若愚进来。新妇看见,知道时机已逝,忙退回身去,暗恨这害人精,我原就被你的累,这时又不早不晚,单检着要紧的时候闯丧了来!这不是前世修来的冤家对头么?含悲带愤连窗子也顾不得关,就自下楼回自己屋里去伤感不提。

  且说若愚从二月初五那日在莺春院把惊寰寻回来,送他进了洞房,自去和亲戚女眷们去打麻雀消夜。若愚原来好赌成性,手把又大,十块二四的牌耍着很不尽兴,便随打随谈的解闷,无意中将惊寰在莺春院的事顺口当笑话似的说出来。正值惊寰的父亲上前院去解手,走过窗外,含糊听得几句,立刻把若愚唤过去盘问根底。若愚虽自悔大意,但料道实在瞒不住,只可约略着避重就轻的说了,自恨惹了祸,便托词跑回家去。

  到次日听仆妇传言,惊寰被打,又受了监禁,自觉没脸见他,所以许多日没往陆家来。有一天惊寰的母亲到若愚家去,唉声叹气的向若愚夫妇诉说儿媳不和的事,便托若愚去解劝惊寰。若愚和惊寰原是从小儿青梅竹马的亲爱弟兄,自知不能为一些小事断了来往,又正可借此为由去和惊寰见面,但仍挨迟了两日,才硬着头皮到陆家去。原拼着迎头受惊寰一顿痛骂,不想一进门就见惊寰满面春风的接出,笑语寒暄,比往常更加亲热,若愚暗暗诧异。便先进内宅给姑丈请了安,弟兄仍旧回到书房,闲谈了一会。若愚便用调谑新郎的熟套,来和惊寰玩笑,惊寰只是含笑不答。若愚见无隙可乘,只得说出正经道:“听说你跟弟妇感情不大好,是为什么?人家哪样不好?你还胡闹怎的!”

  惊寰听他说到这个,立刻拿起笔来,就凝神壹志的写字,只当没有听见。若愚又接着说了一大套,虽然说得情至义尽,惊寰还是充耳不闻。若愚见他居然跟自己装起大麻木,不免有气,就改口讥讽,说惊寰若不理新妇,上对不过父母,下对不过妻子,自己对不住良心,简直是阴险狠毒,混账东西。惊寰被他骂急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就把笔一丢道:“你说我阴险狠毒,她比我还阴险狠毒呢!”

  若愚冷笑道:“你真会血口喷人!人家过门才几天,你就看出是阴险狠毒了?说话要拍拍良心,别拿起来就说!”

  惊寰也冷笑道:“还用几天,头天就给我个好看。初六那天,我不是挨了顿打么?你说是谁葬送的?”

  若愚答不出话,只翻翻眼哼了一声。惊寰又接着道:“我也是痰迷心窍,把莺春院的事告诉了她。她转天就跟爹爹告状,你说她狠不狠?这就是谋害亲夫的苗头,我还敢沾她?”

  若愚听他说得情事真切,不由动了疑心,自想我惹的祸,怎竟缠到新妇身上去了?便又用话探道:“谁告诉你是她告的状?”

  惊寰哼了一声道:“还用旁人告诉,她自己就招了!”

  若愚笑道:“这真是梦话!她办这样毒事,还能和你说?”

  惊寰道:“她本来不说,哪知活该破露,竟被我把话诈出来!”

  若愚听着更如入五里雾中,想不出所以然。惊寰又接着道:“以先我本疑惑是你泄露的,同她说要跟你拼命动刀,她害了怕,大约是怕闹出事来,难免要弄个水落石出,她也脱不了干净,只可供出来。据说是告诉娘,被爹听见,我想这也是饰说,简直是她跟爹说的。到葬送我挨了打,她还装做好人给我求情。你看多么大奸大恶!这种女人还要得?”

  若愚听完,凝眉细想了想,才从恍然里冒出个大悟来,立刻似乎椅子上生了芒刺,再坐不住,就站起在屋中来回乱转。自想新妇本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轻重,听见惊寰要和我拼命,怕真惹出祸事,就替我负了责任,以致闹得夫妇不和,人家真冤死咧!这真是菩萨心肠,还说人家阴险狠毒,天下哪还有好人走的路?我一个堂堂男子,遇见这豆儿大的事,只知缩头一忍,教人家一个弱女,抛了自己的幸福,出头替我担当,我还能腆颜为人?想着一阵心肝翻动,忽然自己伸拳向头上击了一下,接着噗咚一声,就对着桌子跪下。惊寰见他这样,又惊又笑,就仍顽皮着道:“大哥怎了?不年不节,免叩免叩!看明白了,这是桌子,不是大嫂子!”

  若愚正色喘吁吁的道:“别打趣,我要赌咒。”

  惊寰愕然道:“无缘无故的赌哪门子咒?还不快起来!”

  惊寰直着眼道:“你听,我再不说,就没法做成了你挨打的原故,万别冤枉你女人,那本是我说的。人家怕你真跟我拼命,自己担当起来,惹祸的是我,你打我,宰我,可别冤了好人。”

  说着又把当日情形细诉一遍。惊寰初而不胜诧异,再又眼珠一转,嘴里哦哦的两声,赶忙把若愚扶起按在椅子上道:“大哥,这点小事,值得这样!咱慢慢说。”

  若愚气急败坏的抹着汗道:“这怎算小事?眼睁我害了人,不弄清楚,我怎有脸见人?”

  惊寰微笑道:“你别急,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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