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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惊寰道:“这里面的事,我是一窍不通,才想要规规矩矩的花钱,也不致犯什么大忌讳。”

  如莲笑道:“犯忌讳倒不在乎肯花钱不肯花钱,这里面讲究多咧!不过咱们的事,另当别论,绝没有教你吃亏的地方。何况又有我在着,你只放心来就是了。”

  惊寰道:“你这话算是多说。别说没有什么,就是刀山油锅,只要里面有你,我也往里面跳。为了你,我怎样都值得。”

  如莲听了,看着惊寰,心里十分感激,就一把将他抱住,一歪身同倒在床上,把头撞在他胸前,就像小儿吃乳一样,口里很凄咽的声音叫着“惊寰惊寰”。惊寰连忙答应,又问她呼唤何事,她却又不言不语。惊寰见她这般形容,也十分的被感动,也紧紧的抱着她。两个人这时节都觉着一缕深恩厚爱,浃髓沦肌,镌心刻骨,几乎两个人要并成一体,两颗心要贴到一腔,一阵阵的情热蒸腾,似乎要把柔魂销尽,迷迷糊糊,都大有闭聪塞明之概。

  这样不知过了多大时候,如莲正在神魂迷惘中,似听屋里有脚步声响,忽觉芳心自警,连忙一翻身要坐起来。不想一只玉臂还压在惊寰腋下,半欠着身抬头看时,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原来自己的母亲怜宝正立在离床三四尺地方,含着笑向自己看。这时惊寰也连忙坐起,手足无措。如莲原知道自己母亲来了,没有什么可怕。惊寰也明白这是窑子,不是人家的闺阁,无论谁来也没要紧。不过他俩都正在神魂飘荡之际,无端见闯进个想不到的人,自然格外的局促。

  那怜宝见他二人都已坐起,先不管如莲,只向惊寰客气道:“少爷请躺着,躺着。”

  如莲此际心才渐渐定了,便向怜宝道:“您怎这早晚就来了?”

  怜宝笑道:“哟,孩子,我早算陆少爷今天要来,难得贵客临门,怕他们柜上人伺候的不周到,万一给孩子你得罪了,还不落你一辈子的包涵?所以早早赶来,替你照应照应。”

  如莲暗想娘哪是来照应?分明是来捣乱,但是嘴里又不便说什么。回头看惊寰时,只见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那样子十分可笑。便向怜宝道:“娘,这就是我上次同您提的陆少爷。”

  又指怜宝向惊寰道:“这就是我母亲。”

  惊寰忙站好深深的鞠了一躬,怜宝谦逊道:“少爷请坐,不敢当,不敢当!”

  这时如莲已把怜宝推坐在椅上,惊寰也自己坐下了。怜宝看看惊寰,又瞧瞧如莲,一个是浊世佳公子,一个是人间妙女郎,年纪相貌,身材气派,没一样不能配,真个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暗想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不要说他们自己得意,就是旁人看着也要同声喝彩,他们这一段姻缘,成和败都拿在我手里;我也是快老了的人了,虽然向来没做过好事,临了还在亲生女儿身上缺什么德?只要有我一碗饭吃,有我一口烟抽,也不必贪什么大油水,就替他们成就了吧!昨天白天郭大娘给我出的主意也太毒辣,在自己女儿身上何必这样狠?我不如学些好,把女儿成全了,多少落点钱,再寻周七回来,抱着心一忍,没事就到女儿家住几天,也不算不会享福。何必听郭大娘的话?她开窑子的心早黑了。想到这里,一阵良心发现,看着惊寰,倒觉着十分亲切,暗笑这真应丈母看姑爷,越看越有趣的俗语了。

  这时如莲见怜宝看着惊寰呆想,倒觉莫名其妙,暗自奇怪道:“我娘不是不花哨的人,这次到屋里来,还不定安什么心,怎倒向了人家怔起来了?”

  惊寰见怜宝直着眼看自己,心里更阵阵的乱动,想要和她说话,但又不知该怎样称呼,便不住的向如莲递眼色,教她开口说话,好替自己解围。如莲明白他的意思,便向怜宝道:“娘,您抽烟不?我给您烧。”

  怜宝才看定了她道:“呕呕,我不抽,在家里抽够了。”

  又向惊寰道:“陆少爷你歇着,我讨大话,你这算来到岳母家里了,以后请随随便便,不要客气,就算我高攀。咱们这是什么样的亲戚?往后我指望你陆少爷养老呢!”

  说着又向如莲道:“你好好跟陆少爷玩,别总闹小性,犯傻脾气。打起来我可不管劝。你们要用东西,尽管叫人,咱们在这窑子里十八分的硬气,用不着心虚。”

  说完又向惊寰道了声安,便转身出去了。

  这里如莲看着惊寰,惊寰看着如莲,都发了会子呆。如莲忽然笑道:“你瞧我娘好像犯了老半疯,闯进来东斧西凿的乱说了一气,没说个下文,就又跑了。”

  惊寰也笑道:“我也看不出怎么一回事,进来就直着眼看人,看完了就叙亲戚,叙完了就开腿。”

  如莲把大腿一拍道:“哦,哦,我明白了,她什么不为,简直专为来瞧瞧你。”

  惊寰笑道:“我有什么可瞧?”

  如莲道:“说你傻,果然是不伶俐!她怎么不牵着瞧你?我是她的命根子,知道有你这们个人,要动她的命根子,岂能不关心?你要是个正经人,还没什么关系,倘或你是个坏人,要把她的女儿拐跑了呢?早瞧明白了也好防范。如今她这一瞧你,她放心也放心了,不放心也更不放心咧!”

  惊寰不明白道:“这话怎么讲?”

  如莲道:“她一见你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少爷班子,知道绝做不出出圈儿的事,自然是放了心。但是又见了你这样的人品,我一定跟你认了命,大力士也掰不开,她无论善办恶办,怎么也没法处治,以后凡事都要随着咱们,哪还会有她多大的便宜?你说她能放心么?”

  惊寰道:“你的话固然是很对,不过我觉着你对于你娘,不应动这们大的心眼。无论如何,到底是亲娘亲闺女,总该盼望你好,绝不会诚心害你,你又何必的这样心歪?”

  如莲点头道:“你倒是一派好心,可惜不明白世上的险恶。像你们作人家的人自然如此。到了我们这行人,向来是金钱当先,骨肉靠后,一日女儿是亲人,到了洋钱放光的时节,女儿就出了五服了。其实也并不是她们一定心眼狠,不过是从多少年前传下来的规矩,都看做理应如此,就不觉得怎样没天理了。你看做老鸨子的,哪个不是从小窑姐熬出来?这就和你们人家里多年媳妇熬成婆一样。”

  惊寰听了叹道:“人们都说窑子是脂粉地狱,果然不差。别的我也管不了许多,只盼你离了这里,我也不进这门,省得听见难过。”

  如莲笑道:“你也不过只看见我,我还是里面头等的安乐神仙。只我到了这班子里五六天,什么惨事都看见了。郭大娘柜上的这几个孩子,每天受的罪,告诉你,你都不一定信。郭大娘跟她知好睡觉的时候,屋里明灯蜡烛,几个孩子都站在床前伺候,一直伺候个通宵。他俩睡了,孩子还得扫院子收拾房屋,整天不能合眼。到他俩睡足起来,孩子自然都困了,稍一打盹,大腿上就是一烟签子。日子长了,身上都烂得不像人样。昨天那个小凤跑到我屋里来哭,说是郭大娘的知好看上了她,时常和她动手动脚,若不依时,就调唆着教她挨打;依了时倘被郭大娘看见,准得丧了小命,因此进退两难,跟我商量着要寻死。教我劝了半天,还没劝出结果,接着又听见郭大

  娘喊着要拿菜刀割小云的肉,因为小云前天留下一个年轻的住客,临走开了十块局钱,两张五块的钞票,通是假的,郭大娘嗔着小云为什么不查看明白了再放他走。其实班子里哪有这个规矩呀!以后闹完了,不知怎的小云和小凤两人竟商量着投济良所,被老妈听见,告诉了郭大娘,一顿打几乎没把俩孩子打死,每人身上都教她咬下一块肉。今天早晨才把这两个孩子送到良房去养伤,还商量着要卖到奉天去。你说可怜不可怜?要比起我来,真是天上地下了!”

  惊寰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便对着如莲发怔。如莲忽然笑道:“咱俩真不知为的是什么,旁人还会不猜疑咱是洞房花烛夜?其实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说了通宵,真是枉耽虚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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