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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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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他母亲一直牢记在心里。 “飞儿,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现在她端详儿子的表情说。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说起来她很高兴见他又恋爱了,自从那次失恋之后,他就一直对女孩提不起兴趣。 现在他并不想写稿子。他知道读者想明白刚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着写。他和《新公报》约定每个月至少写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费。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电报。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它记者的报导。在他看完当地第二天的晨报,再去找一切的实情、当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点了。他把这叫做“记者的骑墙作品”。他提纲挈领地记载事实之后加油添醋,再用空邮寄出稿件,西安每个礼拜只有星期三递送一次航空邮件。现在离星期三还早呢。这次学生示威评述起来真没意思,不过倒是个很精彩的戏本哩! 他可以把一连串这种戏剧写成一本《西安史录》。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报上发表。省主席是个不识字的军阀,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在爬上今天这个地位以前,吃过多少风沙,民国初年有许多人大字认不了几个,却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职,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亲自颁布了戒严令,想通过一个哨岗,他因为穿着便服受到哨兵的盘问。 “干你娘的!”他咆哮着。 哨兵又再次盘问:“口令!” “干你娘!”他又说那句脏话,把哨兵推到一边,当场就把他枪毙了。 所以其它官员也学他。凡是有勇气咒骂他们老娘的,哨兵们都不敢拦阻了。后来连老百姓也依样画葫芦。可怜的哨兵又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穿了便衣的长官呢? * * * 想着今天早上认识的那个女孩,他突然有个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蓝如水。蓝如水是个很特殊的人,大约二十八岁。当李飞参加北伐时,蓝如水为了继续他的学业,到巴黎去念艺术去了。回国时他带着满腹的法国菜烹饪技术和法国“油炸苹果”的做法。 说起来,他们个性完全相反。蓝如水像个富家少爷,整天玩照相机、画画,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鱼。但是他有一张敏感的脸孔,雪白的皮肤。他对生意和政治都不感兴趣,连只苍蝇也不敢打。回国之后,他深深认为中国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优于别的国家,只不过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飞却刚好相反,他从来没到过外国,可是他认为中国必需改变才能在现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飞会对军阀的作为感到可笑或者愤怒,但是蓝如水却平淡冰冷,根本没兴趣。虽然对事情看法不同,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都酷爱旅行。李飞劝蓝如水来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来打算只住几个月,结果快一年了还没走。 李飞招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东大街。他在接近满洲区的地方下了车,走过几条窄巷,穿过拥挤的人群,才来到如水和一个朋友麻子范文博的屋前。 文博的个儿不高,声音沙哑。有一头浓密、粗硬的头发。虽然有点麻子,不过他的五官匀称,长得不算难看。你若经常看一个朋友的脸,就不会注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长麻子的人都很能干,但也很顽固,很难打交道。也许他们从小习惯了被人咒骂、愚弄,于是长大后采取攻击的姿势。文博就是老练、世故、对人冷淡嘲弄、对自己充满信心,并且很健谈,他没什么特殊的成就,但交游广阔。他打进了艺术圈、社交名人圈,并且结交了不少朋友。 李飞和他很熟,文博是个单身汉,住着一幢大房子,所以李飞托他招待蓝如水。文博爱交朋友。他对李飞很直爽,常给他坦率的建议,偶尔他也会讽刺地幽人一默。 “怎么啦?” 李飞一进门,文博就问他。 “我想和如水谈谈。” “为什么不跟我谈谈?如水在睡觉。” 他们的说话声把隔壁的如水弄醒了。他揉着眼走出来,扣好长袍的扣子。粗厚的毛线袜鼓在大布鞋的外面。他放弃西装,走路摇头晃脑地,好像老学究似的。嘴角留有两道短髭,一小撮胡子,加上那锐利、有趣的眼神,更令人们觉得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水从不像文博那么粗率,他用温柔的声音说话。他椭圆形的脸,白白的皮肤以及眼中发出来的温柔高雅,让人一看就认为是个艺术家,也就是一个情绪丰富、不假思索、没记性的人。 他坐在一把罩着黑罩的硬椅上,就在这把椅子上,如水和文博曾经下了几小时的棋直到入夜。 一个男佣走进来倒茶。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如水问道。 “没有。今天早上我去看学生示威游行,吃了午饭没事做。我想顺道来看看你。” “他可有特别的事要跟你说,不想让我知道。”文博说。 “我没这么说呀!” “差不多啦!” “他们和警察打了起来。很多学生和警察受了伤。他们拿竹棍打。有些女生的衣服都被扯破了。” “我真恨不得能看看。”文博说。 “别这么没良心。他们是为了上海的战事示威的。” “不会打很久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不可能嘛!别欺骗自己了。没错,日本鬼子是已经被赶到边界。但是他们的海军还没开动呢。我们何不到市集逛逛,在那儿喝杯茶?” 三个人走出来。如水和李飞喜欢走路,文博说什么也不肯劳动双腿。他们乘黄包车来到市集的一间茶馆,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看着午后的人群。说书的时候还早,屋里客人只有五成满。他们坐在棉垫发硬了的木椅上。前面摆着一张摇晃的方桌,上面放着几碟瓜子、花生、棒果和五香豆干。如水叫了些高粱酒和一盘熏鱼,他喜欢在午后浅酌一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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