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林语堂 > 朱门 | 上页 下页 |
三 |
|
“是的,金壳的。一定是掉在这里。绝不会掉在路上。” 树叶将片片飞舞的碎影投射在光亮的地上。少女站了起来,想要走动。显而易见,膝盖上的淤伤一定很痛。 这地方不大,发亮的东西应该是不难找到。一阵风吹过,把大部分的纸片刮起来旋转。李飞把剩下的碎片堆积起来,仍未看到手表。他慢慢地走向少女。她弯着身,一只手捂着膝盖。他看到摇曳的树影中有个东西在发亮。 “在那边!”手表有一部分被埋在土里。他拿起来,把它靠在耳边。停了。 “真谢谢你!”当他把表递给她,她感激地道谢,跛着走向长椅。她有一张小圆脸,匀称的下巴,苗条而优雅的身材。 “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没关系。”她咬着唇,拂着发丝,想把它弄整齐。 “你的太阳穴上有一块污迹。” 他把自己的手帕拿给她擦污斑。她没能把污斑全部擦掉。 “我帮你擦吧。”他轻轻地用手帕擦她的太阳穴。 “我看起来一定很恐怖。” “不。你看起来很勇敢。” 她对他笑笑:“刮点伤算不上勇敢。” 他想开个玩笑:“你是为国家流血呀!来,伤口一定要洗干净,包扎好。隔三条街那儿有一家医院,我带你去。” 她眼中现出犹豫的神色,勉强地站了起来。他招来一辆黄包车,扶她坐上去。 “我陪你去,你不能单独去。” “那么再叫一辆车。” “不!我宁可走路去。不远嘛!” 李飞告诉车夫拉慢一点,他要用跑步陪着她。 “我还没好好地谢你呢,你也还没告诉我贵姓。” “李。”他说。 她又看看他,不过没继续问下去。 “你呢?” “我姓杜。” “我如果知道你的名字,到了医院比较方便。” “柔安。温柔的柔,安详的安。”她脸红了一下。 她脸色苍白。耳朵后面的伤口痛得很。激动、流血、蓬乱的仪表,使她觉得很不舒服。现在她感到有点冷。她咬紧牙,在风里前进,然而有这次经验也蛮有意思的。李飞走在她身边。被人家看成淑女真好。 她试着找个话题。 “你在这儿出生的?” “是的,我在这儿长大的。住在北城。”他的声音坚定、自信,有点粗率,他的态度潇洒自在。 “我听得出你的口音。”李飞自从上海回来之后,又开始讲本地的方言。“住”的发音像“十”。 “我也听得出你的口音。”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记者。” 采访、特派员、编辑都算记者,连名编辑也自称记者。 “原来你是作家呀!” 他们来到市立医院的门口。有些受伤的女生脸上、手上缠着绷带走出来,柔安向一位同校同学打招呼。她觉得下车要比上车还困难,伸出一只手要人搀扶。李飞把手伸给她,她慢慢地滑下来。他扶她上台阶。 他们走进候诊室。还有一大堆男女学生等着疗伤。进到屋子里,避开了冷风和尘土,柔安觉得舒服些了。 “恐怕要等很久才轮到我们哟!”说着要她把头靠着椅子后的墙壁。他到挂号台去替她挂号。 “她住哪里?”护士长问道。他想了想写下“女师范”。护士长很多事,爱挑剔。她已经被这突而涌至的大批病人弄得很光火了。 “她的身分证明,拜托。” “她的伤口就是她的证明。”他不耐烦地说。 护士长抬头看他:“我没时间跟你瞎扯。她父亲的名字、年龄和地址呢?” 李飞没想到挂急诊还跟病者的父亲有关。他勉强按捺住怒气,拿着挂号单走回长椅边。 柔安把头靠着墙,这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他中等身高,英挺的姿态。轮廓清晰突出,感性的嘴唇,眼睛闪着一股特殊的光辉。迅捷的动作,举步果决灵敏,还带着一股毫不在乎的味道。一撮任性的头发落在额头上。 四目相交,她垂下眼睑。认识这么一位青年真好。她仍然用他那条沾满血迹的手帕按在头上。 “你看,他们想知道你父亲的名字和你家地址。我可以帮你填写。你住哪里?” “东城,大夫邸。”李飞的眼睛闪着惊疑。住在西安的人都知道“大夫邸”,是杜恒大夫所建的古老宅寓。“大夫邸”就是“大官的官邸”,“大夫”是她爷爷的官衔哩!李飞一面快速地想着,一面写下地址。他真希望自己救的不是前任市长杜范林的女儿。他离开西安直到一年前才回来,他并不知道杜范林有个女儿。 “你父亲的大名是?”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杜忠……忠心的忠,”她很快地加上一句,看着他的表情。 李飞听说过杜忠是个大学者,杜范林的哥哥。杜忠在民国初年写过些激烈、锐利的文章,以表达他对“君主立宪”的信心,李飞曾经熟读过这些作品。杜忠是保皇党。自从他参加猪尾将军张大帅拥立幼皇复辟的事失败以后,他就没再发表论说,完全脱离了政治圈。虽然有过那一段不幸的际遇,大家却仍尊敬他的诚信忠心,当一个王朝极不受欢迎的时候还如此狂热地拥护它,又是一位大学者。帝制时代,他做过“翰林”,是皇家学术院的大学士,他和梁启超交情很好,但是当梁启超转向拥护共和时,他还固执地效忠那个大势已去的王朝。他是最后才剪掉辫子的人之一。 柔安察觉到李飞在写下她父亲名字时迅速地向她看了一眼。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