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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基础 开场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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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居中国,势必对之有所感想。此等感想,常常出之于怜悯,偶尔也有出之于失望者,至若真知灼见,能洞察而明了中国者,恐如凤毛麟角。固不问其人本为爱中国者抑为憎中国者。即令其人实未身临中国,有时亦免不了颇涉遐想,觉得中国是一个遥远飘渺的老大国家,一若不甚与此世界相连属者。而此飘渺遥远的存在物,似颇具一种引诱魔力,及至亲履是邦,转觉迷感无从逞其思考,因遂不复有所意拟,祇觉得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国家,她是一个庞大的存在,庞大至于超越人类心灵所能包容之限度。她好像是荒乱而不测的深渊,遵守着她固有的生存律,搬演着她自己的雄伟底人生戏剧;有时是悲剧,有时是喜剧,但总是如此有力而紧张的真实。于是人乃不免重起惊愕与诧异之思潮。 于是所生之反动,乃为感情作用的,仅足以表征其人为一浪漫的大同主义者,抑为自负自大之小丈夫者流,其人为爱中国者抑为憎中国者,其爱憎之主见已先定,然后以事实迁就其私意,进而申辩其爱憎之理由。对中国之爱与憎,实无关乎宏旨,盖吾人既欲加以评论,固必须采取一种态度,庶不愧为其理智之人类。吾人今方盲目摸索论据,始则彼此闲谈趣闻逸事,家常琐碎,甚至信口雌黄,海阔天空,不意此等不经意之谈论,倒也颇关重要,盖其印象足以左右思考,一般批评中国之大哲学家,便由此养成。故使人们纵极平心静气,亦可构成严酷的批评。此辈对中国从不置一许可之辞,总是百无一是。反之,亦可变成中国之热情的拥护者。当然,此等推论,末免愚拙,盖因普天之下,人类意见都是如此构成,不可避免。继之彼此试进而辩论,有几位仁兄于辩论结局,十足自满于本人见解之正确,自己保证对于中国及中国人民,已有一种公平主见。抱这样的见解之人是握世界统治权的幸福底人,他们是贸迁有无的商人,是大老板,因之他们的主见总是对的。有些人则陷于疑惑与迷惘的烦恼中,生有一种畏缩与混乱之感觉,或竟是畏缩与神秘之谜的感觉,他们的思索就停止于其出发点。不过大家都感觉到有这么一个中国,一个神妙莫测的“狐大仙”。 中国实为现世界中最大之“不可思议”,是一大迷惘之因素,原由倒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年龄之老大与境域之辽广。中国在现存国家中年龄最高,而且保持着赓续一贯的固有文化;她挟有世界最大的人口;她曾经是雄视全球的强大帝国,是异民族的战胜者;她贡献给世界几个重要发明;她涵育有完全自己的生活智慧,自己固有的文学与哲学;在艺术的境界中,当别个民族方拍翅学飞的时候,她已经振翮高翔了。可是,今日,她无疑是地球上最糟乱最失政的国家,最凄惨最无告,最不能和衷共济以排万难而奋进。上帝——假使真有上帝——愿意她成为寰宇人群中第一等民族,可惜她在国际联盟中,恰恰拣定了与危地马拉(中美洲一小国)相比邻的末座;整个国际联盟出其最热忱之好意也不能帮助她——不能帮助她整顿政务,不能帮助她制息内战,不能帮助她自拔于政客、文人、军阀、叛逆者之深渊。 同时——这差不多是最稀奇的现实——就是她最不讲求自救。好比是赌场中的老手,她把丧失一块领土、幅员与德意志全国相埒一回事,泰然处之,不动声色。当汤玉麟将军在热河神速退兵,打破世界纪录,八天之内,丧地五十万方哩之时,四川方面叔侄二大将军却正斗得兴高采烈,大比其武;未免令人惶惑。上帝能否达到其最后目的,抑祇有上帝自身出场,才能匡助中国,使成为第一流民族! 另有一个疑窦起于人们心中:中国的命运将怎样?她是否能生存下去一如已往之光荣?能否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辙?上帝是否真愿意她成就为第一流民族,还是仅仅为“地球太太的流产儿”呢? 她曾经握有至尊的权威,曾经是战胜的豪雄。而今日,她的举世最伟大之基业,几乎是文化绵邈的国家中硕果仅存者。人们因是必须信仰她一定有一种能力,足使此种基业存续下来。吾人当能忆及希腊文化之灿烂,罗马功业之彪炳,今乃久已销声匿迹;又必能忆及中国怎样同化外来民族之思想行为,怎样吸收外来民族之血胤。此种竞存的事实,此种悠久之历史,很明显值得吾人之深思。对于一个古老的国家,似应相当致其尊敬之忱。好比社会对于银髯白发之敬意,应适用于国家,一如个人与个人之间。甚然,即对其悠久之历史,即对其绵永的生存,应致相当之尊敬。 无论中国的一切都是缺点,她有一种优越的生活本能,一种战胜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认的。她已尽量发展其生活之本能;随时局之变迁而适应其自身之经济、政治、社会的环境。假令种族机构不及其强韧者处此,要将不免于殒灭。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优美的花鸟山谷,资为灵感与道德之营养。就是这种天然环境,保持她的心灵之健全、纯洁,以免于种族的政治社会之退化。她无宁生活于大自然的旷野,昼则煦浴于阳光,晚则眺赏于霞彩,亲接清晨之甘露,闻吸五谷之芬芳;凭借她的诗,她的生活习惯的诗与辞藻的诗,她熟稔了怎样去颐养她那负伤太频数的灵魂!说得明了些,她的获享此耆寿高龄,乃彷佛一般个人之健身法,多过户外生活,俾接受大量之日光与清鲜空气。她经历过艰难困苦的时期,反复循环之战争与疠疫,以及其他种种天灾人祸。她总能秉一种可怕的幽默,与近乎犷野的沉毅气度,冒万难而前进;千辛万苦,最后卒能拨乱诛暴,以自复于常轨。不差,她是民族之耆艾;就只是民族之耆艾,已该是值得叹赏之所在。 现在她已达到了期颐之龄,超越乎精神与肉体之痛苦,但往往也有人认为这意义就是失却希望,失却挽救的机会。因为人们疑惑着:高大的年龄是一种力量呢?还是腐朽弱质呢?中国好似颇蔑视这个世界,她拿一种冷淡的态度对待它。这是她底高大的年龄实有以致之。不论如何遭遇,她的平静底生命,永远无扰而长流,不辞痛苦与忧愁,亦不震撼于虚荣与屈辱——细小之情感祇足以激动幼稚的心灵——即如过去两百年中,立即毁灭与立即崩溃之威吓,亦不曾稍为所慑。胜利与失败,已不复能弹动她的心弦,困阨与死亡失却了它们的刺激力,而连绵数百年的民族生命之暗影,亦遂失去任何严重的意义。彷佛尼采哲学专家(Nietzschean)所类推之大海,它大过栖存于它体内的鱼类、介类、软件动物类,大过于谬泥,故能兼容并蓄,不致拒却它们的投入。同样,中国是大过于她的一切留学生之卤莽而残缺不全之宣传,大过于贪官污吏、倒戈将军、骑墙革命家、假道学者之贪婪无耻,大过于战争叛乱,而大过于一切污玷、贫穷与饥馑。因能一一渡过此等难关而永生。厕身乎叛乱战祸之间,围绕着贫苦的儿孙,愉快而龙钟老态的中国,闲逸地吮啜着清茶,微微笑着;在她的浅浅笑涡之中,我偶尔看出她那绝无仅有底懒于改革的惰性,和那别有风味底高傲的保守性,惰性乎?高傲乎?倒也不甚清楚。不过在她的心灵上,好像狙伏着某种老犬之机警,就是这种机警,便玄妙地动人。何等玄妙底高龄的心灵啊!何等伟大底高龄的心灵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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