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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十二章】

  一

  一九三七年七月,中国突然成为各报纸的头条新闻。冯家人和所有中国人组成的社团,都热烈地谈论着中国正式向日本宣战的事情。唐人街就像一个沸腾的大锅,宣传活动以及爱国活动不断地在这里进行着。中文报纸随时将他们所得到的最新新闻,用号外印发出来,张贴在墙上或散发给中国人。人潮不断地涌过来,争看着这些新闻。

  海外的中国人,和往常一样,组织社团,劝募基金,他们毫不吝啬地将美金换成中国钱。他们在捐钱时的慷慨,令人难以相信就是平时节俭的中国人。洗衣工人、餐馆主人以及侍者都按月交出他们节省下来的钱。据估计到一九四〇年年底,世界各地的华侨一共捐出三亿美元来帮助祖国对日抗战。到美国参战时,他们每个月大约捐出七亿美元。在美国的中国华侨们所捐的钱,大部分都是来自洗衣工人和餐馆主人。如同大家所知道的,满清政府的推翻也是洗衣工人们捐钱资助,现在他们又为了拯救祖国,再度地捐出他们一点一滴省下来的钱。

  冯老二从来就不关心政事。十年前他很高兴国民革命军能从广东向北展开北伐的工作。革命似乎都是从广东省开始,国民革命军统一中国以后,他很高兴战事又告结束了。但是现在突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而且与他有着切身的关系。他在这个国家中备受压迫,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处世之方。这种方法是由道家的智慧而来,水流向低处而能渗透每一个地方。冯老二在他所听过的中国箴言中,觉得老子的哲学,是第一个教人掩饰自己的哲学,例如劝人和水一样往低处流,做人不要太露锋芒,要大智若愚,以柔克刚,沉默是真正的智慧,多言必失,身在低处的好处,以及喧哗吵闹的无益。这些哲学就是冯老二的生活哲学。老子是对的,那些身在低处的人永远不会被覆灭。

  但是他仍然是血肉之躯。尽管他只顾自己的生意,对政事毫不关心,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的祖国能强大起来,远渡重洋来到这里的中国人,被赶出西海岸,被抢被杀,还有被赶出墨西哥、澳大利亚、纽西兰、非洲的,而他们的祖国根本无法保护他们。当中国想与白人隔离闭关自守时,白人用炮舰来敲门。当美国人想排斥中国劳工时,就简简单单地开枪射击。这种长久以来觉得不平等的压力,到处被赶的压力,以及被别人以轻蔑的口吻叫中国佬的压力,使得中国的侨民们把大量的美金汇回国去,他们希望能做些什么而使中国壮大起来。冯老二感觉到那种压力,所有在海外的洗衣工人也能感觉到那些压力了。

  很突然地,美国的态度也改变了。每天的报纸上都刊载了中国英勇的故事。美国人开始诚挚地拍中国人的背,翘着大拇指说:“汤姆·冯!你们真行,你的国家正在和日本人打仗。”汤姆·冯开始觉得一种民族性的骄傲,在他心中滋长,这是他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可是他并没有从道家那里学到,那些今天拍着你的背的人,很可能明天就会赏你一巴掌。

  冯老爹走在路上时,不再低着头看柏油路了,他抬头挺胸接触来往的行人的眼光,他知道这些人仰慕他在战斗中的国家。美国人一向赞赏那肯战而好战的人。他知道,美国传道者到中国去宣扬和平的福音,他们把这种任务称为“挑战”,彷佛异教徒向他们示战似的。北极和埃佛勒斯峰也是他们的“挑战”之一。难道异教徒和北极关心他们的前往吗?可是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去鼓舞他们的传教士,前往中国宣传和平的福音,而他们宣传的对象却是一些不相信战争,或在争论中不轻易扬起拳头的人。而现在无可否认的,中国正在英勇地作战,所以他是值得称道的。艾尔火车的乘客,注视着冯老爹,而且还对他微笑。他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感觉,彷佛谁在他的纽扣孔里插了一朵花,使得人人都注意他了。人们跟他说:“你的国家正在和日本打仗!好!要得!”冯老爹的回答是:“是呀!中国在打仗了。”他在洗衣店的窗口上插上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同时在店招牌上加了一行字:“是的,中国在打仗了。”

  战争热传入了冯家。爸爸、妈妈把战争当做一种骄傲和尊严,汤姆和伊娃也不例外,尤其是沉静的伊娃。拉·高帝尔市长的立场如何?他又在竞选连任市长,他的立场是赞成帮助中国的对日抗战。他是意大利裔的美国人,佛罗拉也是。所以全家人都觉得佛罗拉是站在他那边的,她自己也觉得又骄傲又快乐。

  美国还未对日本宣战之前,唐人街已经是抗日的中心了。这是个情绪高昂的地方,彷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所有的中国人进入战争的漩涡中,除了一些住在上城区富有的中国人外。街上常有人用广东话大声宣传战争的最新消息。国旗飘荡着;墙上满是海报;一幅白布悬挂在街口,上面写着醒目的标语;有些人还从制造国旗和徽章的销售中赚了不少钱。

  二

  佛莱迪参加了委员会,他认识唐人街所有的人,他也认识唐人街非官方性的市长,他也清楚所有住在三十四街以南的中国人的住址。为了在上海附近作战的士兵所发起的募捐活动仍在进行中,一天,他到父亲家里。

  “爸爸,”他说,“我是基金会的委员,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父亲,你能捐多少呢?”

  全家都在起居室里。

  “你以为我会捐多少?”爸爸问。

  佛莱迪心里想一百元就够了,可是他嘴里却说:“我知道我们并不富有,可是我身为委员会中的一员,我应该立下一个榜样。我认为二百元或三百元较恰当,这都是为了我们的战士。”

  父亲紧闭着嘴,然后默默地抽他的烟斗,看了大家一眼,吐出一口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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