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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九章】

  一

  汤姆进入青春期后,生命复苏了,他的脑筋也变得更为忙碌了。他像蝉蜕皮一样,脱离了小孩子的世界。世界变得更辽阔、更复杂,充满了刺激、力量与新的意义。小孩子用身体的感觉如触觉、嗅觉和视觉来探索世界——鱼、肉、洋葱的味道,三色紫花瓣的柔软和它的色调,以及他用手指头所碰触过的东西之外形——这种感觉的世界仍然存在着,只是失去了它的新奇了。他彷佛脱胎换骨地变了一个人似的,新的视觉使他看得更深远;新的心使他感觉得更深刻;新的头脑使他能穿破事物表面的形状,去思索不可见的原因、来源、意义、目的等问题。

  从中秋夜佛罗拉告诉他“真有神存在着”,他就开始了无止境的思索。他好像面对着一道复合的代数题,佛罗拉把答案x∥349告诉了他,可是知道答案是一回事,知道引用什么公式,如何演算导出答案又是另一回事。这个由第一位数学家演算出来的答案,对汤姆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它不能满足汤姆追根究柢的心。我们为什么会出生到这个世上呢?为什么人一定要经历生与死的过程?如果人最后一定会死,他们为什么又要活着?如果人不死的话,他们要如何继续活下去?我们知道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生命在终结时,就跟昆虫的死亡没有两样吗?一种莫名的悲哀,紧紧地抓住了汤姆的心灵。

  他到中央公园去,主要是看看那里的动物园。他可以站上十分钟,看着红屁股的长臂猿和猩猩,想象着那些动物是如何地思想,以及牠们在想些什么。在杂耍场边,他常怀疑狮子对乐队和强烈的灯光有些什么看法。他也经常久久地凝视着犀牛和河马。有一次他到布隆克斯动物园,看到一群红鹤,被牠们明丽的色彩和安详的神态震慑住了,他回家后还思索着红鹤生命实质的神秘性。他的生命是否就像红鹤的生命一样,还是比牠们的生命更真实、更珍贵?他百思不得其解。在长颈鹿的眼中,人类是否只是一群可笑的侏儒?也许是,或许更可能的是牠们根本不关心人类是些什么动物。为什么野牛会用怀恨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蜘蛛所吐出来的黏丝,在空气中不会干掉?

  还有一个问题更困扰着汤姆。在布隆克斯动物园中有个热带鸟园,有一只南美洲的捕鱼鸟,牠们有十寸长巨大而有力的啄,还有身长两寸左右的蜂鸟,以及长着美丽翎毛的鹦鹉,牠们高贵巴黎式的冠毛,足可以使第五街的女士们眼红。但是汤姆最注意的,还是野云雀,牠们眼睛的上方,有一道狭长而清晰的黑色眉毛,彷佛是画家用画笔描上去的。为什么野云雀会有眉毛呢?他仔细地观察着,这道细细的眉毛是由许多细小的羽毛所构成,四周的毛都是白色的,衬得这道线条美观的毛更清楚。汤姆知道连云雀本身也不了解,牠们怎么会长出这样的眉毛,就像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长出指甲一样。这些鸟和动物都是如此真实、如此复杂。他曾经以为云雀之所以会唱歌和描绘牠们的眉毛,是为了取悦人们,公鸟画的眉毛也许是为了吸引母鸟的心,好让牠们繁殖下一代。可是牠们为什么要下一代呢?谁在乎牠们是否有下一代?人们把繁殖称为本能,可是这并不能解决汤姆心中的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称为“羽毛的问题”。

  他从野云雀身上发觉了这个问题后,又发现到处都有这类问题的存在,例如孔雀尾巴上的金色圈圈和一种栖息在湖边的鸟身上的条纹等。牠们怎么会有特殊的羽毛呢?他到公立图书馆中,翻阅了许多书,可是书上找不到他所要的答案。书上只说生物在繁衍中,会产生无法预见的、无数的变种,最能适应环境的就生存下来了。他拒绝接受这种答案。难道蜘蛛永远具有黏性的丝,和毒蛇的化学结构极复杂的毒液,这些都是经过无法预见的,无数的变种所产生的吗?如果牠意外地产生毒液出来,牠是否也是意外地将牠秘密的处方传给牠的后代,使得毒蛇能以最能适应的形势存在着?牠们的毒液是极有效的、致命的东西。汤姆觉得这并不是适者生存的问题,而是唯有最能适应环境的动物,才会在世上出现,以及这些动物如何生存下来的问题。他所想的问题并不是长颈鹿如何靠牠的脖子生存下来,而是牠怎么会有这么长的脖子。水母怎么会有那些令人刺痛的须?电鳗怎么会放出几百伏特的电量?还有一些深水鱼为何会在眼睛前面带着一盏灯笼?我们只能很肯定地说,生命充满了秘密。这个答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那些科学家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吗?这个问题困扰了汤姆好几年,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爱儿西的女孩为止。

  每次他到中央公园时,他都有新的疑虑和悲哀,他对生命的问题一无所知。他喜欢走到七十街附近的小溪边,在凉风徐徐的小径旁,面对多岩石的小河浑然忘我。他有时会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觉得自己与这美好地球上的土壤融为一体。躺在柔嫩的青草地上,可以看到青嫩的小草、小松鼠干净的皮毛和明亮的眼睛,或是看着矗立在半空中的摩天大楼,一排排整齐的窗子。人们需要辛勤的工作,而快乐的小松鼠成天忙于嬉戏,这是多强烈的对比啊!在多云的日子,摩天大楼会半隐藏在云层中,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摩天大楼才会变得好看一点。如果有风的话,这些大建筑物的顶端,就会在行云之间忽隐忽现,这时这些大楼看起来彷佛一直在向上增高着。如果是黄昏太阳下山时,随着太阳位置的更换,大楼的影子也随之移动,彷佛就像在大海中航行的船一样。

  二

  圣诞节来临时,冯家也参加了礼拜仪式。父亲在这个国家已经住了三十几年,但是他从来没到教堂去过。他有一次在教堂门口站了一会儿,纯粹是为了好奇。他知道教堂,可是教堂和他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汤姆、伊娃和妈妈有一次被佛罗拉讲动了心,跟她一道去唐人街的意大利教堂。这个教堂中没几个中国人,来这里的大半是穷人,而且绝大多数是女人。冯妈妈把这次去教堂的举动,看成她第一次参加西方社会的社交活动。她可以在屋子内和美国人碰头,而不是光看着他们在街上匆匆行走。那些穿着黑色长裙盖住脚踝的老女人,看起来很像中国女人。有些人是老弱不堪,有些人是因为踝关节肿大,以致走起路来一巍一颤。另外还有一些年轻的家庭主妇,这些人看起来就和中国人一样。由于贫穷的共同因素,使得这些人熟稔起来,也使得他们很容易被了解,就像你完全知道他们的心,他们的奋斗史和他们的尊严,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段无止境的奋斗过程,而且这些过程中都带着他们的骄傲与尊敬。这些穷苦人家总是祸不单行的,不是遇到意外事件、死亡或其它灾难,要不就是失业等不幸的事情。他们得不断地奋斗,以保持他们不致在人生潮流中惨遭灭顶。他们的奋斗历程,似乎都在他们的人性上盖上了共同的戳记,只是在这里,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掩饰自己所遭遇的不幸。冯妈妈眼看这一切,尽管她是第一次和美国人正式接触,她也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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