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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妈妈大概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有张方型的脸,给人一种坚强的感觉。由于义可不合乎礼法的拥抱,使得她震惊了许久还未恢复过来。

  “阿东,你为什么要拍那张照片?”她用广东话问佛烈德立克。她揭开了义可英文名字中“A.T.”两个符号的秘密了,这一向是他不愿意告诉别人的。在较亲密的社交场合中,别人叫他佛莱迪。佛烈德立克这个名字是用在法律、职业,以及支票签名等方面。至于阿东,只有他的父母亲才这样叫他。

  “为什么?是为了给中国报纸刊登用的。”他回答。报纸一刊登出来,整个唐人街就会知道佛烈德立克这个孝子,如何地欢迎母亲到纽约来。接下来那一刻,就好像美国印第安人承认“五月花”是历史画布上的主题,这段历史的重演。

  “儿子啊,儿子!”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儿子吻了她还不够,竟然还要将这不光荣的一刻刊登出来!这不是有违她的妇道吗?

  从这一刻起,这群人在出租车内没有片刻的安宁,直到戴可告诉他母亲,义可可以使那张照片不被刊登出来,大家也都点头承认义可真的能够办得到。这个时候他们也快要抵达冯老二的洗衣店了。

  五

  事情并不像他们所想象中的那样。在第三大道转角的洗衣店,只有鸽子笼大,汤姆和伊娃甚至连他们的母亲都觉得好失望。可是这毕竟不是鸽子笼,这对他们来说等于是金矿一样,父亲和戴可在这里所赚的钱,使他们在兴会村买下了农庄。汤姆原来想象他父亲有片好大的店,里面的设备、装潢全是美国式的,店里挤满了成百个美国顾客,吱吱呱呱地讲着英语。设在地下室的店面今天停工一天,汤姆试着读出挂在外头的招牌,他认识“Tom Fong”这两个字,其余的他都不懂,上头写的是“Quick and Clean Try and Convince”。

  佛罗拉一见汤姆就喜欢他。汤姆指着招牌要佛罗拉告诉他上面写着的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微笑着,因为,她只能听得懂一点点广东话。义可就代她回答了。

  “Convince的意思是‘信心’,就好像believe一样。”

  “Believe又是什么意思?”汤姆又问,他急着学一些新的字。

  “Believe也是信心的意思。”

  “为什么招牌上不写believe呢?”

  “哦!因为Convince比较高雅,我们说I convince要比说I believe好得多。”

  这就是汤姆在纽约所学到的第一个字。

  洗衣店是一幢灰色的三层楼房子,好像一块三明治般被夹在两幢红砖四层楼房之间。他们把住处安排在顶层,一共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从厨房朝外看是一个天井,天井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根晾衣绳。孩子们发现了通往阳台的楼梯后,就一溜烟跑到阳台上去了。这幢屋子的左边是一幢面临第三大道的房子的背部,汤姆从一个四楼的窗口看到一个女人在厨房中做刺绣的工作。另一个窗口则有个少女两手支着下颚在朝外眺望。那幢房子的后院,给人一种悠闲、和平的感觉。每家和每家之间,则用斑驳退色的木板隔起来。右边邻居的后院里,有一棵瘦弱的老榆树,树上只有稀稀落落的树叶,汤姆在阳台上离这棵榆树的树枝只有几尺的距离,而这个阳台完全是自己的。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个阳台显得既安详又可爱,汤姆觉得好满意。

  六

  当佛罗拉和丈夫一起去接婆婆时,她的心真是跳得厉害。事实上,在几个月前她得知,留在中国的另一半家人要到美国来时,她就开始在担心着。洛伊告诉她,在中国家庭中母亲的地位如何,然后笼统地说,一切事情都会很顺利的,他的母亲是一个大好人,此外要一个年轻人尊敬老一辈的人,又有什么不对?她并不是不了解他们家的人,可是和公公、丈夫住在一起,日子过得很简单;义可几乎是一个独立的人。如果新加入婆婆,以及整个大家庭式的生活,会不会发生什么呢?

  三个房间如何来分配,是大家都关心的事情。义可决定到唐人街租个房间,因为家里的房间并不够一整家人住。靠近街道的房间毫无异议地分给两个小孩睡,因为,这个房间最亮,还得兼做家庭的起坐间。此外,小孩夜间睡得较沉,他们不在乎嘈杂声。靠里头的两间,光线不好空气也不流通,窗口都面对一尺半远的砖墙,可是这两个房间在夜里静多了。婆婆住哪间?媳妇住哪间?又是一个问题。其中,有个房间带有浴室,另一个房间只有一个洗脸盆。佛罗拉一直希望住在靠里面那间有浴室的房间,可是她没有说出来。

  很明显的,这件事要等婆婆来了以后才能做决定。当他们征求这个母亲的意见时,她很快地回答:“你们年轻人住那间有浴盆的吧!我要个浴盆干什么?我这一生都使用洗脸盆就可以打发了,而且那个珐琅的洗脸盆很漂亮呢!此外,这间房间离小孩近,我照顾他们比较方便。”很奇怪,这种小事情也会引发极富戏剧性的、深深的感情。佛罗拉眼中凝满了泪水,她不由自主地喊道:“哦!妈妈!”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叫她“妈妈”。

  “汤姆跟阿娃现在去洗手!”妈妈命令着。

  冯太太是个令人觉得惊讶的女人,任何事情只稍瞄上一眼,就弄得一清二楚。她对这一片小小的店觉得失望极了,可是她也不打算去埋怨啥。她的心中默默地想着一大堆的事情——家庭的收支、房子、佛罗拉,以及孩子们——尽管她一件事也不说出来。外国也好,不是外国也好,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她必须对所有的人负起她的责任。房间的问题解决后,她就打开行李把汤姆和伊娃的牙刷、毛巾拿到厨房,放在洗碗台的附近。汤姆在广东时的名字就是汤姆,伊娃的英文名字则是经过一长串的演变,最后才决定的——阿华——阿帕——阿芭——阿娃——伊娃。

  “到哪里洗,妈?”伊娃叫着。

  “到厨房里去!”

  汤姆和伊娃乖乖地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兴致盎然地玩起水来,他们把冷热水龙头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大概玩了十分钟吧!他们胸前的衣服全湿透了。

  “我的天哪!你们搞什么鬼?”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汤姆,“而且水是要钱的!”

  “不,水不用花钱。”汤姆说,“他们告诉伊娃的。”等她弄清楚,水是免费的,而且不管是冷水或是热水都一样,伊娃告诉汤姆,而伊娃又是戴可跟她说,最后牵扯到佛罗拉——他们之中的美国通,最后则是由爸爸来证明。

  “清洗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可是这并不是说,你们可以任意浪费。”私底下,她倒是对美国产生了好感。

  汤姆和伊娃所住的房间本来是义可的,房间的布置看起来有几分怪异,在靠床这边的墙上挂着两幅滚动条的画像,一幅是乔治·华盛顿,他的眼角正好注视着旁边的一幅中国美女出浴图,这个美女披着透明的纱质的衣服,甜甜的眼睛和蛊惑的微笑,好像就是为了回报华盛顿的注视。另一边的墙上则挂着放大的祖父遗照和杂七杂八的照片,这些照片大部分是有关义可在政界和社交界的活动。其中,有一张用金色相框装起来,特别引人注目,这是义可在一次竞选活动中,与纽约的参议员握手时所拍摄的。义可在他们抵达后不久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到他的办公室去,所以,他没有为他们一一介绍那些照片。除了这些照片外,还有义可从周刊上剪下来的半裸女郎的画片,牢牢地贴在墙上,想把它们完整地取下来是不可能的事。在面对窗户的那面墙上,则挂着国父遗照,遗照上还挂着两面国旗,一面是中国国旗,另一面是美国国旗。

  冯太太对这个房间的布置并不满意,中国美女出浴在中国村庄中是可以接受的事,但是半裸的美国美女却是猥亵的。她命令汤姆把这些画片拿下来,汤姆带着一大堆的疑惑,乖乖地做了。

  此外,整个房间的安排都显得不对称,如果有客来访时应该坐的上位在哪里?所以,在成舅舅的帮忙下,他们把祖父遗像和两幅滚动条画移到面对窗户的墙上,祖父遗像的下方放了张桌子,桌子的两边安置了两张背靠着墙的椅子。这就是给客人坐的上位了。

  成舅舅一直都很热心,他帮他们搬行李、拉桌子、椅子。当他搬起行李,急急忙忙地、一摇一摆地走动时,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汤姆觉得他的脖子似乎像橡皮一样,可伸可缩。就算他站着不动,双手下垂,也好像在表演平衡的动作。

  当该做的事情都告一段落后,成舅舅一歪身就躺在汤姆和伊娃的床上,开始鼾声大作了。汤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这就是他未来成长的环境了。街的对面有一家油漆店,一家宠物店,街角还有一家酒吧。附近的房子大都是五层或六层的砖房,不是灰色就是红色,看起来很精致、很干净。离街道三十尺的地方是用黑色的钢铁架成的高架铁路,汤姆看到火车倾斜地穿过铁路转角处,他可以从火车窗内看到许多乘客。汤姆对这个环境相当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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