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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论石与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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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事情,真使我莫名其妙。房屋都是造成方形的,整齐成列。道路也是笔直的,并且没树木。我们已不再看见曲径、老屋和花园中的井。城市中即使有两处私人的花园,也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我们居然已做到将大自然推出我们的生活之外的地步。我们是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子,房屋的尽处即算是屋顶。只要合于实用,便算了事。因此营造匠人也因看得讨厌,而马虎完事。现在的房屋,简直像一个没有耐心的小孩用积木所搭成的房子;在没有加上屋面,尚未完成时,即已觉得讨厌而停工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经和现代的文明人脱离。我颇以为人类甚至于已经企图把树木也文明化起来;我们只须看一看大道旁所植的树,株数间隔,何等整齐,还要把它们消一下毒,并且用剪子修整,使它们显出我们人类所认为美丽的形式。 我们现在种花,每每种成圆形,或星形,或字母形。如若当中有一株的枝叶偶尔横叉出齐整线之外,我们便视之如西点(West Point)学兵操练时当中有一个学兵步伐错误一般的可怕,而赶紧要用剪子去剪它下来。凡尔赛所植的树,都是剪成圆锥形,一对一对地极匀称地排列成圆形或长方形,如兵式操中的阵图一般。这就是人类的光荣和权力,如同训练兵丁一般去训练树木的能力。如若一对并植着的树,高矮上略有参差,我们便觉得非剪齐不可,使它不至于扰乱我们的匀称感觉,人类的光荣和权力。 所以当前的大问题就是:怎样去要回大自然和将大自然依旧引进人类的生活里边?这是一个极难以措置的问题。人们都是住在远离泥土的公寓中,即使他有着最好的艺术心性,也将何从去着力呢?即使他有另租一间批屋的经济力,但这里边怎样能够种植出一片草场,或开一口井,或种植一片竹园呢?一切的一切都是极端的错误,都是无从挽回的错误。除了摩天大厦,和夜间成排透露灯光的窗户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使人欣赏的东西呢?一个人越多看这种摩天大厦和夜间成排透露灯光的窗户,便会越自负人类文明的能力,而忘却人类本是何等藐小的生物。所以我只能认这个问题为无解决的可能,而搁在一旁。 所以,第一步我们须使每个人有很多的空地。不论什么借口,剥夺人类土地的文明总是不对的。假使将来产生一种文明,能使每个人都有一亩的田地,他才有下手的机会。他就可以有着自己所有的树、自己所有的石。他在选择地段的时节,必去选原有大树的地方。倘若果真没有大树,他必会赶紧去种植一些易于生长的树,如竹树、柳树之类。他不必再将鸟养在笼中,因为百鸟都会自己飞来。他必会听任青蛙留在近处,并且留些蝎子、蜘蛛。那时他的儿童才能在大自然中研究大自然,而不必更从玻璃柜中去研究它。儿童至少有机会去观察小鸡怎样从鸡蛋中孵出来,而对于两性问题不会再和波士顿高等家庭中的儿童一般的一窍不通了。他们也有了机会可以看见蝎子和蜘蛛的打架,他们的身上将时常很舒服地污秽了。 中国人的爱石心性,我在上文已经提过,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人在画中都喜欢山水的理由。但这解释还不过是基本的,尚不足以充分说明一般的爱石心理。基本的观念是石是伟大的、坚固的,暗示一种永久性。它们是幽静的、不能移动的,如大英雄一般的具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它们也是自立的,如隐士一般的脱离尘世。它们也是长寿的,中国人对于长寿的东西都是喜爱的。最重要的是:从艺术观点看起来,它们就是魁伟雄奇、峥嵘古雅的模范。此外还有所谓“危”的感想,三百尺高的壁立巉岩总是奇景,即因它暗示着一个“危”字。 但应该讨论的地方还不止于此。一个人绝不能天天跑到山里去看石,所以必须把石头搬到家中。凡是花园里边的累石和假山,布置总以“危”为尚,以期摹仿天然山峰的峥嵘。这是西方人到中国游历时所不能领会了解的。但这不能怪西方人,因为大多数的假山都是粗制滥造、俗不可耐,都不能使人从而领略到真正的魁伟雄奇意味。用几块石头所迭成的假山,大都用水泥胶黏,而水泥的痕迹往往显露在外。真正合于艺术的假山,应该是像画中之山石一般。假山和画中山石所留于人心的艺术意味无疑地是相类而联系的,例如:宋朝的名画家米芾曾写了一部关于观石的书。另一宋朝作家曾写了一部《石谱》,书中详细描写几百种各处所产合于筑假山之用的石头。这些都显示假山当宋代名画家时代,已经有了很高度的发展。 和这种山峰巨石的领略平行的,人类又发展了一种对园石的不同领略,专注意于颜色纹理皱面和结构,有时并注意于击时所出的声音。石越小,越是注意于结构和纹色。有许多人的对于集藏各种石砚和石章的癖好,更增长了这一方面的发展。这两种癖好是许多中国文士所当作日常功课的。于是纹理细腻、颜色透明鲜艳,成为最重要之点,再后,又有人癖好玉石所雕的鼻烟壶,情形也是如此。一颗上好的石章,或一只上好的鼻烟壶,往往可以值到六七百块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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