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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个准科学公式(2)


  这里也许有值得讨论的地方,我认为中国人和法国人最为相近,这从法国人著书和饮食的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同时法国人更丰富的理想主义是由比较轻松的性情所产生,而以爱好抽象观念的形式表现出来(请回想他们在文学、艺术和政治运动上的宣言吧)。以“现4”来代表中国人,是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现实化的民族,“梦1”的低分数则表示他们在生活类型或生活理想上似乎缺乏变迁性。中国人的幽默、敏感性和现实主义,我给了较高的分数,这大概是我同国人接触密切,印象生动的缘故吧。中国人的敏感性,无需我细为解释,从中国的散文、诗歌和绘画即可以得到很好的说明了……日本人和德国人在缺乏幽默感的方面,极为相像(一般的印象),然而无论那一个民族的特性,总不能以“〇”为代表,甚至中国人的理想主义我也不能以“〇”来代表它。其间完全不过是程度高低的问题:“完全缺乏这种或那种质素”这一类的言论,对各民族有亲切认识者是不会说的。因之我给日本人和德国人不是“幽〇”,而是“幽1”,我直觉得这是对的。我相信日本人和德国人所以在现在和过去都遭受到政治上的痛苦,原因就是由于他们缺乏良好的“幽默感”。一个普鲁士的市政顾问官就喜欢人家称他“顾问官”,并且他多么喜欢他制服上的钮扣和徽章啊!一种对“逻辑上必要性”(常常是神圣的)的信念,一种直趋目标,而不做迂回行动的倾向,常常使人遇事过分。其要点不在你信仰什么东西,而是在你怎样去信仰那种东西,并怎样把信仰变成行动。我给日本人“梦三”是特别指出他们对于皇帝和国家的狂热忠诚,这种狂热的忠诚是由于他们性格上的幽默成分过低的缘故。因为理想主义在不同的国家里代表着不同的东西。正如所谓幽默感包括着许多不同的东西一般……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在今日之下的美国正在做有趣的拔河竞赛,两种成分都有相当高的分数,因此便产生了美国人特有的那种潜力。美国人的理想主义是什么,这问题还是让美国人自己去研究吧;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说的,他们对什么东西都很热心。从美国人很容易给高尚的思想或高贵的语词所感动这一点来说,他们的理想主义想必大部分是高尚的;但是有一部分也不免是自欺欺人而已。美国人的幽默感比之欧洲大陆民族的幽默感也有些不同,可是我的确觉得这种幽默感(爱好玩意儿和原有广博的常识),是美国民族最大的资产。在未来的重要变迁的时代中,布赖斯(James Bryce ——十九世纪末叶的英国历史学家)所说的那种广博常识,于他们将有很大的用处,我希望这种常识能使他们度过危急的时期。我以很低的分数给予美国人的敏感性,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能够忍受非常的事物……一般说来,英国人好像是最健全的民族,他们的“现3 梦2”和法国人的“现2 梦3”正成了个对比。我绝对赞成“现3 梦2”,这是民族稳定性的表现。我以为理想的公式似乎是“现3 梦2 幽3 敏2”,因为理想主义或敏感性的成分过多,也不是好事。我以“敏1”代表英国人的敏感性;如果以为这个分数太低,那是要怪英国人自己的!英国人随时随地要露着那种忧郁的样子,我怎能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感觉——欢笑,快乐,愤怒,满足——呢?

  我们对于著作家和诗人也可以用同样的公式,现在试举几个著名的人物来做个例:

  ◎莎士比亚——现4 梦4 幽3 敏4
  ◎德国诗人海涅(Heine)——现3 梦3 幽4 敏3
  ◎英国诗人雪莱(Shelley)——现1 梦4 幽1 敏4
  ◎美国诗人爱伦.坡(Poe)——现3 梦4 幽1 敏4
  ◎李白——现1 梦3 幽2 敏4
  ◎杜甫——现3 梦3 幽2 敏4
  ◎苏东坡——现3 梦2 幽4 敏3

  ④我很犹豫,不知道应该给莎士比亚“敏4”或“敏3”,最后他的<十四行诗>使我决定了。学校教师在批学生分数时,真没有像我批莎士比亚的分数时,那么惶恐、不安、战战兢竞。

  这不过是我随手所写的几个例子。一切诗人显然都有很高的敏感性,否则便不成其为诗人了。我觉得爱伦.坡虽有其不可思议的富于想象力的天赋,却是一个极健全的天才。因为他不是很喜欢做推论的吗?

  我给中国民族性所定的公式是:

  现4 梦1 幽3 敏3

  ◇

  我用“敏3”去代表丰富的敏感性,这种丰富的敏感性产生一种对人生的适当艺术观念,使中国人很肯定地感到尘世是美满的,因此对人生感到热诚的爱好。不过敏感性还有更大的意义,它事实上代表一种近乎哲学的艺术观念。因这理由,中国哲学家的人生观就是诗人的人生观,而且中国的哲学是跟诗歌发生联系,而不比西方的哲学是跟科学发生联系的。这种对欢乐、痛苦,和人生百态的丰富的敏感性,使轻快哲学有造成的可能;这一点可以在下文中看得很明白。人类对于人生悲剧的意识,是由于青春消逝的悲剧的感觉而来,而对人生的那种微妙的深情,是由于一种对昨开今谢的花朵的深情而产生的。起初受到的是愁苦和失败的感觉,随后即变为那狡猾的哲学家的醒觉和哂笑。

  在另一面,我们用“现4”来代表浓厚的现实主义,这种浓厚的现实主义就是指一种安于人生现状的态度,是一种认为“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态度。所以这种现实主义使艺术家的信念变得更坚固,觉得这似乎朝露的人生更为美丽。同时,也使艺术家和诗人不至于彻底逃避人生。梦中人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梦”。现实主义者回答:“一点也不错,让我们在梦境里尽量过着美满的生活吧。”但是这里的醒觉者的现实主义是诗人的现实主义,而不是商人的现实主义;那种趾高气扬,欣欣然走上成功之路的年轻进取者的大笑,也将失掉,而变为一个手拈长须,低声缓语的老人的大笑。这种梦中人酷爱和平,没有一个人肯为一个梦而拚命斗争。他会一心一意地和他做梦的同志一起过着合理美满的生活。因此人生的高度紧张生活即松弛下去了。

  此外这种现实感觉的主要功用,是要把人生哲学中一切不必要的东西摒除出去,它好似扼住了人生的颈项,以免幻想的翅膀会把它带到一个似乎是美而实则虚幻的世界里去。况且人生的智慧其实就在摒除那种不必要的东西,而把哲学上的问题化灭到很简单的地步——家庭的享受(夫妻、子、女)、生活的享受、大自然和文化的享受——同时停止其他不相干的科学训练和智识的追求。这么一来,中国哲学家的人生问题即变得稀少简单,同时人生智慧也即是指一种不耐烦的态度——一种对形而上的哲学,以及与人生没有实际关系的智识的不耐烦态度。也指各种人类活动,不论是去获取智识或是东西,都须立刻受人身本身的测验,以及对生活目标的服从。其结果即是生活的目的,不是什么形而上的实物,而仅是生活本身。

  中国人的哲学因为具有这种现实主义和极端不相信逻辑及智能,就变成了一种对人生本身有直接亲热感觉的东西,而不肯让它归纳到任何一种体系里去。因为中国人的哲学里有健全的现实意识,纯然的动物意识,和一种明理的精神,因此反而压倒了理性本身,而使呆板的哲学体系无从产生。中国有儒道释三教,每一种教都是宏大的哲学体系,但它们都曾被健全的常识所冲淡,因而都变成追求人生幸福的共同问题。中国人对任何一个哲学观念、信仰、派别,都不愿专心地相信,或过分起劲地去研究。孔子的一个朋友对他说,他常常三思而后行,孔子诙谐地回答:“再,斯可矣。”一个哲学派别的信徒最多不过是一个哲学的学生,可是一个人则是生活的学生,或者竟是生活的大师哩。

  有了这种文化和哲学,最后结果,就是中国人和西洋人成了一个对照,中国人比较过着一种接近大自然和儿童时代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本能和情感得以自由行动;是一种不太重视智能的生活,敬重肉体也尊崇精神,具有深沉的智慧、轻松的快活和熟悉世故但很孩子气的天真,这些成了一种奇怪的混合物。所以归纳起来说,这种哲学的特征是:第一、一种以艺术眼光对人生的天赋才能 ;第二、一种于哲理上有意识的回到简单;第三、一种合理近情的生活理想。最后的产品就是一种对于诗人、农夫和放浪者的崇拜,这是可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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