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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

  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他们用乌龟壳和沉香木来交换,沉香木是中国应用甚广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做饭食。在冬天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

  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信给朋友说:
  
  “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懮煎。”

  使章惇和苏东坡的其它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〇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自己的坎坷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苏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僧人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带有一封信和礼品,并说要亲身去探望。苏东坡回信说:

  “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疾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懮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在此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此地最后一年后,在杂记中所写的那段话表现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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