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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杏乐意外收到公司的一封信,说七月开始公司不需要他了,鉴于他优良的记录,公司要给他三个月的遣散费。

  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遭到严重的打击,这时候当然不可能找到工作。

  他比往日更销沉。饭后常常一个人驾车去游荡,像孤魂野鬼似的。酒量有增无减。有时候他不吃晚饭就出去了,使姑姑和婶婶都很难过。他天黑才回来。她们都等着他。他到厨房弄一碗白肉清汤,就上床睡觉。还有一次他回家告诉婶婶,他吃了三明治和啤酒,不想吃饭了。

  秀英看到他痴痴癞癞,不复往日沉默而自信的风采,心里非常难受。他的颧骨开始突出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你看起来好可怕,”有一天秀英对他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经济萧条使大家都受害,不只你一个人。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我们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我知道。”

  “我想你可以在学校里找一份教书的工作。我可以帮你找。”

  杏乐抬眼看看秀英,她一向了解他,就连他和韩星同居,她也表示谅解。

  “韩星怎么样了?你没有再和她见面?”

  “有。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朋友的身份。不过最近我约她出来,她说她另有约会。她对我说:‘杏乐,你为什么不约别的女孩子出去?’理发厅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天天去修指甲呀。有时候我七点钟在附近逗留,等她出来。你又能叫她怎样呢?有时候我晚上到她母亲家,她根本不在。”

  随便哪一个男人都会明白她的意思,永远离开这个女人,杏乐却不死心。他就是喜欢她,需要她。

  有一天,杏乐在城里找了一夜,回来对秀英和维生说,韩星完全失去了踪影。他已经十天左右没看见她,问她母亲,她母亲只说她离家出走——去哪里,她不肯说,也许是说不出来吧。

  “他彷佛心碎了。”杏乐一上楼,维生就对秀英低语。“我们要想想办法。他受不了的。任何人都会对韩星这种女孩子的韵事一笑置之,抛到脑后。我不喜欢他眼中的神情。”

  杏乐和某些遭到心理打击的人一样,把对自己的不满化成沮丧与沉默。他躺在床上,日夜酣睡,似乎永远不想醒来。

  秀英现在真的吓慌了。会不会是“着戆”?

  秀英不想写信回家,怕惊动杏乐的母亲。她不能写信,也不能打电报。大家会吓坏的。

  她脑子里有一个清晰、肯定的念头,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使他恢复生活的快乐和信心,那就是柏英。

  秀英姑姑乘下一班船到厦门,没有通知杏乐。婶婶也拿出一千块私房钱,她告诉杏乐,秀英姑姑出门一段日子,很快就回来。

  秀英在鼓浪屿把杏乐的遭遇说给叔叔和美宫听,大家都很难过。

  “我不得不亲自来一趟,”她说:“我不敢写信。我想我们暂时别告诉他的母亲。维生和阿婶讨论过了,我们认为我还是回来和你们商量。”

  “难怪他一封信也不写,”美宫说:“你要怎么样告诉柏英呢?她也在这儿。”

  “我不知道她来鼓浪屿,甚至不知道她来漳州。那就简单多了。我相信他只要看到柏英就会好的。她在哪里?”

  柏英带孩子到“港仔后海滩”去了,她每天下午都去那儿,静静坐着,看他在美丽、干净的在白沙上玩耍。

  晚饭前后,柏英带孩子回来,一直向里走。她不知道秀英由新加坡回来了。

  看到这位记忆中很熟悉的姑姑,她欢喜若狂。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真想不到!”

  “放假嘛。回来看看。我不久就要回去。你呀!你看起来蛮时髦的。”秀英用爱怜的眼光盯着她。

  “杏乐如何?说说他的近况吧。”

  “他还好。我现在搬到他阿叔家去住,我们天天见面。”

  “新加坡的情形怎么样?”

  “大致都很惨。饭后我要好好找你谈一下。”

  晚饭后,柏英邀她到房里去。“我们好好谈谈。我大概有三年没看到你了。”

  秀英慢慢谈到正题。她提起杏乐的失意、失业,每夜游荡,三餐误时,柏英静静听着,呆若木鸡。

  “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或给他的母亲呢?”

  “他没有办法。我也不能明说。就连我都不能写信,所以我只好亲自来一趟。”

  突然,柏英眼中现出惊恐的表情。“怎么回事?”她追问:“你一定要告诉我。怎么回事?什么事你不能明说?”

  秀英忍不住哭起来,柏英更加担忧。

  “他死了?”

  “没有。”

  “生病?”

  “没有。”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呢?”

  “是他的内心起了变化。他身体还好好的。”

  “‘着戆’?”柏英用力说出这两个字。

  “不,他还好。但是他很不快乐、游荡,整夜游荡。他完全崩溃了。好寂寞……他需要你,柏英。我知道。只有你能让她振作起来……”

  柏英起先有点动摇,后来脸都红了,她觉得喉咙紧紧的,终于痛哭失声。她哀叹说:“喔,杏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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