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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你是说,你珍惜那些高山的回忆。”

  “不只是珍惜。它们进入你的血液中。曾经是山里的男孩,便永远是山里的男孩。可以说,人有高地的人生观和低地的人生观。两个永远合不来。”

  茱娜神秘地笑笑。“我不懂你的话。只知道你是一个怪人。”

  “说得明白一点。我有高地的人生观。叔叔有低地的人生观。偏偏,就在地球上,向下看,而不向上看。”

  “也许我有点懂了。”

  “换一个说法。假如你生在高山里。你用高山来衡量一切。你看到一栋摩天楼,就在心里拿它和你以前见过的山峰来比高,当然摩天楼就显得荒谬、渺小了。你懂我的意思了吧?生活中的一切也是如此。人啦、事业啦、政治啦、钞票啦都一样。”

  茱娜甩甩头,低笑了几声。“喔,好了……大家都崇拜摩天楼。他们不像你这样比法。”

  她慢慢绕过书桌,凝视墙上的“鹭巢”照片。曝光很差,洗得也差,而且开始发黄了。除了取景,样样都不高明。右边的是“鹭巢”,由几块垂直的花岗岩构成,大约六十或七十呎高,裂缝中有灌木生出来。下面是斜坡的边缘,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大约十二、三岁,背向镜头,一起望着晴空下的远山。

  “这张照片对你一定很重要。”

  “当然。我喜欢不时看看它;它使我想起童年的日子。我在山里度过一个很快乐的童年。我们常在斜坡下面追来追去,照片里看不见。再右一点是一个充满落石的裂口和一条清溪,对岸是无法穿越的丛林。”他指指两个坐着的人影说:“那是柏英,那是我。”

  茱娜隐约看出少女所梳的猪尾头。“你忘不了,是不是?”

  “不,永远忘不了。很自然的,童年的日子,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住的山,我们抓虾米、喇咕、泡脚的溪流——单纯而幼稚的一切——你不会存心去想。但是这一切就在你心底。随时跟着你。”

  “柏英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我们是同年。我家在山谷底。她住在西山的高地上,相距一哩半的样子。村里市集的日子,她会下山来,带一点新鲜的蔬菜、竹笋,或者她母亲做的粿糕给我们。有时候,尤其是炎热的夏天,我们会上去——在‘鹭巢’玩一下午。上面凉多了,风景很美。他们的房子在西山的一个悬岩上。在山上,我常常看到她站在晴空底,映出一副美丽的图画。少女站在户外,头顶着青天,发丝随风飞舞,比室内漂亮多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高地人生观?”

  “是的。你站得直挺挺。不必弯腰,不必让路。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匍匐。你的骨头便是这样立起来的。”

  “我开始了解你眼中偶尔出现的遥远目光了……”她客客气气说了声再见,就回房去了。

  【第七章】

  一盏灯由杏乐床头照下来。四顾无人,他觉得轻松不少。他咬一口柏英托叔叔带来的发粿——看起来很像粗粿麦面包,味道也像。他觉得自己彷佛在家乡,再度年少起来。

  他刚刚写了一封信回家,寄给他姐姐,说他打算一分得开身就回家一趟。等日期确定,他再打电报给她。他也附了一封信给柏英。

  他想起自己和柏英谈恋爱的日子,串串回忆涌上了心头。

  柏英已经长成十八岁的少女。身体发育成熟,不再是瘦巴巴的小顽童了。有一天,杏乐由漳州回来,上山去看她。他看见她在厨房用手磨米。他离家半年,那是回家的第一天。两人还相距五十呎。她回头看见他,手臂在木把上僵住了。他楞楞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一样。然后她的手臂慢慢开始移动,研磨又慢慢转动起来。

  怎么啦?她为什么不跑出来,像以前一样抱住他?现在当然不成,她已经长大了。不行。连农庄少女也知道礼法的。

  杏乐慢慢走向她。她放下把手,走上前来,笑得很甜,但是有一点羞涩、拘谨。

  “怎么,你不高兴看到我?”

  “当然高兴,”她答得太快了些。然后回头大叫,声音兴奋极了,“妈!杏乐回来啰。”然后又说:“等一下。我只剩一、两碗米,马上就磨好了。”

  她回到石磨边,眉头深锁。手推磨是用横的木柄来操作,柄端有绳子从花板上吊下来。杏乐静静伫立,看着她手推石磨,身子一摇一摆的。她的眼睛不时由旁边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寂寞。

  这时他就知道,自己深爱她,她也深爱着自己。

  那天下午,他们有机会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鹭巢”附近的草地上,俯视阳光下的山谷。他开始吸她脸上的香味,她说:“别这样。”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没人看见嘛。”

  “而且我也不可能做你的太太。”

  她用平淡的口吻说。她让杏乐明白他们的处境。她不可能离开“鹭巢”,也不想离开。他母亲告诉她,他准备至新加坡好几年。为什么她不陪他去漳州?那一年当然不行。他们人手不够。谁照顾祖父呢?他现在几乎全瞎了。他完全依赖她。她祖父不但需要她的服侍;心里有话,也只对她说。光是这一点就够了。她哥哥天柱为什么不结婚?家里多一个少妇,可以帮很大的忙。谁也不知道。天柱就是不肯娶。听说有人替她弟弟天凯说媒。她不知道那有什么用。据她所知,那个女孩子名叫禾仔,是一个“脑袋空空”、好吃懒做的人。她和天凯真是天生一对,只添一张吃饭的嘴罢了。禾仔是迷人的。她是一个俏寡妇的女儿,由她母亲那儿学到了种种媚态,最会逗男人,天凯要她,柏英的家在村里还算富裕,因为他们有一片好田。他们可能在明年秋天结婚。想到一个不太正经的少妇要住进家里,柏英觉得很恐慌。

  * * *

  第二年,杏乐回来,发现她更漂亮了,只是和平常一样悲哀,一样听天由命。她那年十九岁,依照风俗,该是嫁人的时候了。她家变了,她家变了不少。天凯的婚事花掉三百块钱。禾仔虽然生在一个比他们更穷的家庭,她总觉得,她是嫁了有钱人。她应该帮忙做些田事,浇浇蔬菜啦,喂猪养鸭啦,以及农家的各项杂务。但是她不做。洗衣服也只洗她自己和天凯的。头几个月,大家把她当新娘,不和她计较,她可真是一个大新娘呢。后来大家看出,她是把自己当做家里的“媳妇”——表面上是媳妇,其实是大户家的少奶奶。赖太太是一个乐观、圆脸、讲理的妇人,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她坚持婆婆的权威。往常平静、快乐的家庭再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禾仔在家自以为是大人物,因为只有她能生孩子,继承家里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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