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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 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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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眉过去,坐在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和老人中间,老人坐在椅子的臂把上。阿眉向母亲做了一个暗号儿,表示老人身上有怪味道。那个老人的孙子过来,靠里面坐,挨着荪亚。 现在天空渐渐黑暗下来,开始细雨纷纷,窗外仍是绿黄相间的田地。一连数里的金黄油菜花,在烟雨迷濛的九月,平静而美丽。 火车进了松江站,雨即停止。火车外面,仍然是人潮汹涌。 火车头已然把车卸下,要到后面去向前把车推动,因为车没办法转头。 对面那位西装绅士正在吃一个包装得很清洁的夹心面包。他告诉儿子那纸是消过毒的。荪亚拿下一包苹果还有一包蛋糕来打开。 他觉得身旁坐的那个孩子显然是很饿,就给了他一个苹果。这时有人喊:“飞机来了!” 那位绅士正在吃他那夹心面包,一听见人嚷嚷飞机来了,面包掉在地上。立刻大家乱做一团。人人都想由已然停下的火车上逃出去。有的带着行李,有人空身逃走,有的从窗子里跳出去。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喊叫声,乱在一起。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那位绅士拉起儿子,从座位上跑开,面色苍白,一边连骂带叫My God!老人跟孙子也不见了。转眼间,火车上几乎全空了,除去木兰家以外,只剩下了五、六个人。 木兰天性快,而荪亚天性慢。 木兰喊:“咱们怎么办?” 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木兰把右边的百叶窗关上。她向阿眉喊:“过来,蹲下!”阿眉蹲在火车的地板上。木兰的话刚完,就听见“滋滋滋滋……嘭!”火车几乎震得跳离了车轨。车里的玻璃,灯,碎片,电扇,震得各处飞。机关枪在天空中咯咯乱响。外面的难民鬼哭神号。车一端一个人喊叫,说他自己已经炸死了。 飞机的嗡嗡声渐渐微小,机关枪声也停了。只剩下外面人的哭喊声。 暂时平静下来。万幸木兰家没有受伤。逃过了大难。木兰说:“把那扇百叶窗也拉上!咱们死在这儿和外头是一样!” 荪亚把那扇百叶窗也关上,开始把箱子堆在他们座位的左右两旁。 他说:“一直躲在下头,飞机走了再出来。上头若有炸弹掉下来,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若是榴霰弹和子弹由外面进来,还有逃命的机会。” 不久,外面喊声又起,飞机的嗡嗡声又回来了。 荪亚蹲在中间通道的边上,阿眉和木兰几乎在座位下平伏,阿眉吓得直哭。他们把衣箱拉到头上遮挡。这时有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全车都震动了,一定是前头或是后头中了炸弹。然后是天空机关枪咯咯的声音凶猛的响。外面的难民自上空遭受屠杀,犹如猪狗一般。 又一个炸弹投中。荪亚看见一只人腿自窗外飞进来,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个座位上,血流到地板上。他闭上眼睛,肠胃直翻滚。 又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呛啷一响,好像附近的水箱被炸中。 此后,飞机的嗡嗡之声渐渐消失,听见外面人说敌机已经飞走。 荪亚觉得有神灵保佑一般,他向木兰说:“飞机走了。你躺着。我去看看。” 他站起来。一个女人站在车那一头儿,腿已被炸掉,大哭:“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他往窗子外面看。月台上,田地里,处处躺着死尸,受轻伤的人正在走动,晕晕忽忽,正找自己的家人和行李。荪亚说:“现在算过去了。咱们总算平安。”把挡着身子的箱子搬开。 木兰和阿眉站起来。木兰的右裤腿上一大片脏,是阿眉的头刚才放的地方,完全湿了。阿眉还在打哆嗦没停。 荪亚说:“大难已过,咱们平安无事。” 他们带着行李,下了车。 那个女人又喊:“善人,救命啊!观音菩萨保佑您哪!” 荪亚告诉那受伤的女人说去找人来救她。 外面,火车站,就像个露天屠宰场。民国十五年北京的屠杀学生,与这个相比,那不过是儿戏而已。后来报上报道,此次轰炸,死了四百人,伤了三百人,都是自上海坐火车逃出来的。只有大约五十个人没受伤。来此轰炸难民的敌机十一架,共投炸弹十七枚。 一辆救护车来到了,这么大的灾难,真是无济于事。火车后面两个车厢还燃烧未熄,烟柱上升,在九月灰暗的天空,弥漫不散。荪亚找人来救车上那个受伤的女人,并且帮助把她运送到救护车上。但是对受伤那么多人所能给予的救助,则少得可怜。 在火车站外乡间的路上,他们看见那个穿西服的绅士平躺在地上,身体一半泡在池塘中,白哔叽西服上溅着水,血,泥。 他们经过了好多困难,才到了嘉兴,在那儿过的夜。隔天,雇了一辆汽车回杭州。 木兰越回想他家逃过的那场大难,越觉得那么奇迹般的逃脱之可惊。她虽然已经在家平安无事,简直还不能信以为真。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接到阿通的信,由于木兰的梦引起的忧虑才算消除,后来阿通几乎天天写信,木兰也就为这些信活着。 火车上那次经验使他们将来的计划有一个新的打算。即使阿通能请假回上海,木兰也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能回杭州来。 前途如何,茫然不可知。杭州暂时还算平安。敌人虽然对杭州空袭,无非是扰乱人心,不过很多居民开始往内地迁移,杭州城市的生活依然如故。荪亚叫左忠和他儿子在后面房子下掘个防空洞。 在十月初,阿非把阿瑄的一封长信转寄给木兰,叙述曼娘和他家遇见的那场惨祸。信是寄给阿非和木兰的。木兰看描写曼娘和家人的死时,她开始哭,然后又看,又再哭,一直哭着看完那封信的最后一行。信纸上都是她的眼泪。她躺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直发愣,信从手里掉到地上。荪亚进来看她。 荪亚吓了一跳,喊说:“喂,妙想家,怎么回事?” 木兰指那封信,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站起来,脚拖拉在地走进卧室去,猛一下子倒在床上,哭得一摊泥一样,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她那样躺了一整个儿下午。虽然进去劝她,她根本不听劝。 那天傍晚,那天半夜,她醒后,点上灯,走到化妆盒儿那儿,拿出她那位干姐姐在山东曾家给她的那个玉桃儿。她把那个玉桃挂在脖子上,垂在胸膛前,又上床去睡。第二天,她在头发上特别戴上了一个蓝绒线结子,像戴孝一样纪念曼娘。有好多日子她一直不说话,被逼得不得已,才说句话。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英勇抗战后的第二十七天,拿中国人的血肉和优势的大炮飞机对抗之后,中国军队开始撤退,阿通和肖夫姨表兄弟,在前线随军向北移动。 莫愁已经将家搬到南京,好和丈夫接近。在猛烈轰炸下,苏州已然不能居住,而且全城正在新战线上,必然会遭受空中轰炸和炮击。到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决定将国都迁往汉口,命令所有与军事防御无关的政府官员,都要把家眷迁往重庆、汉口、长沙。人口之撤退于是开始了。庞大的迁移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任何可用的运输工具无不利用,逃离即将来临的日本的虎狼之师,以前逃避最可怕的瘟疫,也没有这样逃避过。世界历史上逃避入侵的军队,没有一国的人口逃难,像中国人这样逃避日本的。这是世界史上大迁移的开始。 二十三日,木兰接到妹妹莫愁的信,说她和立夫要在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孩子迁往重庆。木兰知道要很久不能见到他们了。他们这件要迁往内地的消息,引起了木兰的思索。杭州将来会怎么样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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