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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长舌妇恃恩行无状 贫家女倾慕富家郎(3)


  “那个年轻的贼秃驴!他没在后头追我吗?”

  平亚回头看了看。

  他说:“没有人。妹妹,不用怕,有我呢。”平亚在无限柔情之下低下头去,声音温和,听了颇使女人安心。曼娘的恐惧既已烟消云散,这才想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她怎么样投入了平亚的怀抱,自己全然不知。她觉得这样是违背了礼法,羞愧难当,赶紧将身子离开。让一个男人那么紧紧搂着自己的身子那种亲昵,跟允许男人吻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平亚不放开她。“来,咱们俩在一起好了。我原来是担心你妈不在你害怕;后来看见那个年轻和尚没跟那几个和尚一齐来,我就溜出来找你。”

  他俩走到曼娘住的院子,平亚这时仍然拉着曼娘的手,曼娘也还激动未息,手仍然叫平亚拉着,曼娘认为身子已然叫平亚抱了,拉手还有什么大关系。这样让平亚拉着,曼娘也感到心中窃喜,即便她羞红了脸,在黑暗中也没人看见。于是俩人继续向前走,曼娘把刚才看见的事向平亚说。平亚说:“傻妹妹,你那么容易吃惊,以后,我总是跟你在一起,一直一辈子。”曼娘又向平亚靠近了点儿,虽然心怦怦的跳,但是有一种美妙的感觉。

  他们到了院子里,一切如常,那个年轻的和尚显然已经回到屋里去。女仆松了口气说:“您可来了。和尚都走了。我看见一个男人好几次从窗子的花格子后面往屋里偷看。”

  不久,和尚们又回到灵堂里,几个仆人打着灯笼,曾太太和曼娘她妈也一起来的。和尚念了念咒,李姨妈就苏醒过来。她说她刚才说什么做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人把她送到床上休息。和尚们说那天晚上在灵前诵经要特别提早,于是灵堂里我点了蜡烛,屋里照得通明。和尚开始敲起了木鱼,念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经声,灵堂中一片喧嚣。

  曾太太在屋里陪曼娘她母亲,坐了一个多钟头。

  曾太太说:“这‘五七’三十五天已经平平安安的过去,这也是意想不到的。家里倒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只是有意想不到的烦心的事。阴魂附体,一定大有原因,一定是要诉委屈。不是我说大话,在我给表亲办理这件丧事,是尽心尽力,没有一点滴儿欠缺。若不是老太太慷慨大义,每一件事都不会办得这么好。由设供桌儿,请和尚念经,到点香烧纸,守灵,连教平儿穿孝,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当。我想表弟的魂灵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说这话,也就有点儿暗示李姨妈的阴魂附体不见得是真的。

  曼娘的母亲赶紧对曾家这一场丧事的一切帮忙,表示千恩万谢。但是她为人慎重,对李姨妈的事,一字没提。

  平亚把那个年轻和尚的事告诉了母亲。曼娘,她母亲以及老妈子又都添上了她们的所闻所见。曾太太说:“这没有什么难处。明天我告诉老方丈,找个借口,教那个年轻和尚走就算了。”曼娘她妈觉得她说话真像个官宦之家的太太,很羡慕她那一副高雅贵尊,从容镇定的样子。在十一点左右曼娘和她母亲离开之前,曾太太另外派了两个仆人在灵堂门附近去守着。

  那一夜,曼娘不能入睡。母亲以为单是因为她心里害怕,但是在曼娘心的深处,她觉得是感情的混乱,深沉,奇怪,不可以言喻。她并不是心中思想什么。她是以女人的天性觉醒时那种无思想的语言,在体味人生。人生,她觉得又奇妙,又可怕,又美丽,又可悲,而且这几种性质是同时并存的。

  在一个严格旧礼教中抚养长大的姑娘,叫男人一抱,那就一生非他莫属了。按照孔门礼教来说,她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了。她的身体就像一张照相的底版,一旦显露给某一个男人,就不能再属于另外一个男人。这当然不能持此以论现代的小姐,和现代咖啡馆中的女侍。但是曼娘是由孔门儒者的父亲教养长大的,她懂得那套道理。所以她暗中静悄悄的自言自语说:“平哥,我是你的人了。”

  平亚与母亲回到北京时,已经是春末。平亚在离泰安返抵北京之前,在“五七”那天晚上,因意外的缘故,得跃进一步与曼娘亲近之后,在爱情上再无任何进展。因为曼娘又很矜持,很羞惭。这一对青年男女相见时,总是若即若离,似曾亲密又似乎生疏。所以平亚是以不可得到的精神之美想曼娘,而爱伊人之心则热情似火熊熊难灭。其实在他看来,曼娘也并非十全十美,也并非神圣非凡。曼娘也是一般的血肉之躯,羞怯而消瘦,曾一连咳嗽了十几天。可是那样反倒显得更美。曼娘也很嫉妒,这上点儿他已经看出来。有时平亚谈到北京的繁华热闹,谈到宴会,节日,朋友们的往还,若是偶尔提到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名字,曼娘就会同:“她是谁呀?”嘴唇立刻颤动,眼睛向他很锐利的望着,然后又望向远处。她自己以为自己是个乡下姑娘,是平亚的一个清贫的表妹而已。她相信平亚爱她,自己的教育也是可以配得上。可是她一想到平亚在北京遇到的,或是可能遇到的那衣着华丽的富家小姐,不由得自己打个寒噤。平亚在北京过的是富贵的社会生活,她自己偏偏还得在小镇上的家里过清苦的日子,还是个乡下姑娘。

  自外面看来,她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责备平亚的。“七七”过完之后,平亚也参加了送殡,在灵的前头走,穿的是正式的女婿的孝,白衣白帽子,因为平亚自己的父母还健在,他的白腰带上有个红花结。最使曼娘高兴,最使她安心的是把灵牌安放在祖庙时,在灵牌的左边儿,刻着“女曼娘及婿曾平亚同叩。”这样安排是老太太的意思,这样写就使平亚的女婿地位合法有效。即使老太太死在他俩的婚礼之前,他俩的婚约也是没问题的。

  他俩之间的大障碍就是二个不能书信往还。曼娘心想总有时候儿老太太会让她代笔往北京家中写信,但是她却绝不可以给平亚个人写信。她代笔写的信只是冷冰冰谈正经事,不能涉及个人。他俩谈过通信这件事,曼娘说她可以暗中教木兰转递。她也说过平亚可以向父母请求让曼娘到北京去和木兰一同上学。但是这些办法都没有实现,她呆在家里,跟平亚一别两年。她曾希望第二年春天平亚可以借回家扫墓的理由,返里一行,但是平亚的父母不赞成,说路途太远,耽误学业。那年夏天,桂姐带着三岁的孩子单独回到泰安一次。曼娘只能极力从桂姐口中打听曾家几个男孩子的情形,他们的朋友和新的丫鬟的名字,也只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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