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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牡丹的工作很愉快。她常带着孩子到附近的青草地上去玩儿,但是心里则常常想自己遇到的事情。牡丹心里很喜欢这个孩子,他的笑容那么美。他脸上的苍白,反倒更惹人疼。牡丹常给他唱歌,讲故事。鹿鹿也那么喜欢她,她每天离开他回家时,都有点儿舍不得。一大一小,俩人都不能分离了。每天早晨,牡丹去安家时,就发现鹿鹿在小路上等着她,站在一块岩石上,能够看见她从下面来。牡丹总是拥抱他,俩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时候儿安德年回家早,就带着他们坐马车出去转一转。牡丹觉得这一家的全家福,恐怕几个月后就要保不住了。她觉得她属于这个家,可是也不属于。有时她满腹心事,在车上始终默默无言。

  安德年会问她:“你在我们家过不惯吗?”

  牡丹很佩服德年假面具戴得那么好。她回答说:“不是不惯,我是心里想事情呢。对不起。”

  安太太就说:“她真是我的个好伴儿,鹿鹿又那么喜欢她。”

  牡丹这时心里的滋味真不好受。事情多么悲惨,她实在是受不了。安太太看见她那难过的样子,就把一只手放在她身上。牡丹开始用鼻子抽噎,安太太的手就握得她越紧。

  安太太心里很疼她,就说:“别哭。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儿,告诉我。”

  牡丹说:“没有。安太太,您待我这么好。”

  安太太说:“我意思是,你太年轻,这不能怪你。所有像你这么大的小姐都要给自己找一个家。我真没料到你还没结婚。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挑剔得太利害。”这时安太大转过脸去,把牡丹告诉她的那一连串谎话都告诉丈夫——好多青年男人想娶她,但是她要等到找个理想的。安太太又向牡丹说:“找个差不多的,就嫁了吧。生几个孩子,有个自己的家。不要天天想爱情啊,理想啊。一旦自己有了家,有了孩子,丈夫的美呀丑呀,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还等什么呀?”又转向丈夫说:“我想她也太讲究诗情画意了。”

  丈夫也说:“是啊,我想也是。究竟还是太年轻,也难怪。”

  在约好的又一次幽会时,在一家旅馆里,安德年问她:“你觉得我的家庭怎么样?”

  牡丹说:“我已经有了一点儿体验。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像你的婚姻?”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我已经极力看你和你太太的生活,我想证明我究竟算不算错。她不惜费好大的工夫给你预备一顿味道极美的午饭,可是那一天听她谈论婚姻的话,真叫人痛心。别人会说你有一个幸福的家,而且婚姻很美满。但是她谈论婚姻时,好像把婚姻看做谈一笔稳稳当当的好生意。”

  安德年说:“我告诉你,咱们的婚姻不会这个样子。不要失望。说实话,我已经厌倦这种婚姻生活了。”

  那天在旅馆里,牡丹在床上默默无言躺了好久。她心烦意乱,头昏眼花。人生就是那么一团矛盾。为什要和一个已婚的男人恋爱。他们好久没有接吻,没有拥抱,过去的怀念与渴望又一涌而至。她心里回想一下儿她所爱过的男人——金竹、孟嘉、傅南涛,还有现在的安德年。牡丹哼哼唧唧的说:“噢,德年,快吻我!”在俩人相吻之时,她似乎才能忘记那些烦恼,心中又再度燃起了热情之火,暖热了她的全身。

  她说:“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我好疲倦。德年,把我抱紧一点儿。”

  后来,她又对德年说:“你们男人还坚强,我自己连一点儿意志力都没有了。”

  德年知道牡丹是受不了那样紧张的压力,在人生中的欺骗迷惑之下,她会粉碎了的。于是对她说:“我跟你说,等咱们在一起的时候儿,你就好了。也许一个月之后咱们就能走。我没有勇气当面儿告诉她,不过我可以告诉她我要到上海去,到了上海以后,再给她写一封信。叫我最伤心的,是失去这个孩子。”

  纵然德年这样保证叫牡丹安心,这次会面却奇怪而痛苦,最后牡丹哭着睡着了。

  【第二十四章】

  半个月以后,鹿鹿生病,发高烧。最初,母亲以为他是感冒,因为过去一变天,他就容易那样儿。现在脑门子一摸就烫手。牡丹急得跟他母亲一样。头一天她待到很晚,晚饭以后才回家。第二天,烧还没有退,她说那一夜她不肯回家。做母亲的一夜几乎没离床边儿。请来了医生,开的是发汗的药。烧还是依然如故,孩子两只眼睛茫然无神。屋子的窗户都关着,孩子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点钟一点钟的拖,他的眼睛闭着。他不报怨什么病痛,乖乖的吃药,知道吃了药好能治病。但是他咳嗽越来越利害,说呼吸时难过。

  后来病危急了,德年请假在家看着。屋子里都是药味。母亲坐在床边头昏眼花,不肯离开去歇息。夜里,也不肯去睡觉,屋里又搬进来一个床,她只躺在床上打个瞌睡而已。有时候儿,三个大人坐着,注视着孩子在困难之下呼吸喘气。医生一天来两次,也似乎和家里人一样忧虑。这场肺炎把孩子的精力消耗得很快。一觉一觉的睡,两觉之间睁开眼也难得五分钟。痛苦的咳嗽时,才会震醒。

  在和孩子的父母一同看守了三个夜晚之后,牡丹才回家去。做父母的劝她回家好好儿睡一夜觉,多谢她帮助。第二天早晨,她醒得晚,等到了安家,发现病房的门关着。她轻轻的敲,自己推开;母亲正跪在亡故的儿子的身旁,肝肠寸断般的抽噎着哭泣,父亲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他向牡丹点了点头儿,简短的说孩子是半个钟头以前过去的。安太太几乎是瘫软了,胡乱趴在床上,两腿蹬在身子下头,胳膊还抱着她那唯一的儿子。

  牡丹也趴在孩子的床边,她的眼泪滴满孩子的脸和那消瘦的手。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孩子的母亲。俩人共同的伤心紧密的联结起俩人的心灵。孩子的死似乎就是要她的命。最后,做丈夫的和牡丹共同合力把母亲瘦小的身体抬起来,扶她到床上去。

  牡丹的眼睛慢慢的找到德年的目光。她用手捂着脸,跑到院子里去,坐在前面门台上,想痛快的呼吸一下儿,头靠着一根柱子,心内沉思。忽然间,她觉得她应当逃离这个地方儿,但是两条腿却瘫软不能行动。头脑里清清楚楚的出现了一个想法:她不能嫁给安德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抛弃他太太。

  安德年出来,看见她一个人儿坐着。牡丹转身,抬头望了望。

  牡丹问:“她现在怎么样?”

  德年阴沉着脸说:“她睡着了。我们都受不了,她得好久才能淡忘下去呢。”

  牡丹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量,她站起来。她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说:“跟我来。”

  在大门口停下,牡丹对他说:“德年,我已经打定主意,你得让我走。你要和她一块儿过日子,要对她好。她需要你,比以前更需要你。”

  “可是,牡丹!”

  牡丹说:“不用争辩,我不能那么办。让我走,我们现在就结束。”她回过头来,又有点依依不舍的望了望德年,以坚定的步伐往小径上走去。安德年在后面望着她,直到她在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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