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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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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颤抖。由那时起,她没再看那个守门人一眼,也没再看一眼自己脚下走的路。她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云雾中,两膝软弱无力。那位京官儿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偶尔出现了,已然改变,有所不同了。在远处向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复有美少年的风采。他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微带紫赯色,比十二年前见他时身体粗了一些。他到青江来干什么?她当时没利用机会走到近前去打招呼,交臂失之,追悔莫及。他当然不会记得她。而见面的机会已难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接待他的那个执事僧打听他住在何处,到何处去找他,但是深觉得太难为情。也许那个执事僧也不知道。 * * * 第二天,她告诉船夫开船。并且说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梦想已久,她在书上读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船夫说:“若这样,要一直往丹阳走,从宜兴横渡太湖,那就不走运粮河了。这样,在路上要多走几天。不过那条水路不太挤,而且更为空旷。有人喜欢那么走。” “那么就走宜兴吧。我想横过太湖。” 第三天,在礼阳和宜兴附近,河的两岸,是一带美丽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绿,深浅相间。溪流聚合,野水处处,水上渔舟,片片风帆。清晨之时万籁无声,白云如羊毛,舒卷于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个鹞鹰在空中盘旋,黎明时小鸟叽喳乱叫一阵之后,早已隐藏起来,不见踪影,就犹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后,中午之前,又安然小睡数刻。西北方一阵强风吹来,湖水粼粼,波光成碎片状,随聚随散。 在他们前方,大约数百码之遥,有两只船,扬帆而驶,牡丹的船也刚刚挂起帆来。波浪拍击船舷,渐次增强,船顺风前驶。进行甚速,即将追到前面的两只船。那两船是宽大的篷船,专为湖面间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后面那一只是由前面的船拖行的。 转眼之间,牡丹的船追上了那两只船。连升正在站着,船家和牡丹高高兴兴的看着自己的船超过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着一个小红旗,上面有几个字,旗子在风中飘动。现在和那只船只距离数尺之遥。那船舷的边缘上,两个侍卫正跪在那儿,发怒的喊叫。 “你们发疯啊?你们要干什么?没长眼睛啊?” 牡丹瞪大了眼睛望。她一看两个侍卫的制服她认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红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这竟会又是那位京官儿!她看见船里客人的一条腿,是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两船的距离渐渐加大,看见船上那人的身形,脸被手中所看的一本书挡住。若说这个人是她的堂兄,可没有什么稀奇了。 牡丹前天夜里没睡好,醒得又早,一直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开始进入宽阔的湖面时,她又打了个盹。快接近宜兴时,水面船只渐多,交通渐繁。 牡丹刚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她披上了外面的上衣,坐起来。因为船渐渐接近,对面船上两个侍卫正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惊,停住了船桨,慌做一团儿。那只船从后面赶上,加速向他们开来。猛力磨擦了一下子,嘎吱一声,叮当一响,她的船向一边歪了歪,牡丹几乎摔倒。那只船是故意撞的。 牡丹大怒,她站起来逼问有什么不对。 “你们没看见旗子吗?眼睛叫米汤粘住了?把船靠边儿,我们要开到前头去,谁愿一道儿坐着那儿看一个宝贝棺材!” 牡丹大声吼回去:“我就没听过这种道理!”牡丹真暴怒起来。她说:“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会不许人家运灵柩……” 她一看见旗子上那个大红字“梁”,立刻住了口。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位翰林已然从船舱里走出来。他向喊叫的女人和两个侍卫看了一眼,就问他们为什么起纠纷。 侍卫说:“大人,这是一个载棺材的船,过去这三天,老是看见这只船在咱们前头,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了。小人们不愿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后头。所以让他们躲开,让咱们的船到前面去。” “我没看见呀。人家运灵回家有什么不对?” “老看见棺材怪倒霉的。小人们想大人您也不愿看呀。” 这时牡丹的手正放在张开的嘴上,在人前向来她不会失去镇静,但是现在她却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见这位少妇行将落泪,头发蓬松,垂在两肩之上,两眼望着他,犹如吓呆的小鸟望着一条蛇一样。 牡丹指着两个侍卫说:“他们故意撞我们的船。”两眼仍然怒火如焚。 京官对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但是牡丹听不见。 牡丹问:“您是余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 “我是。你是谁?” 牡丹连忙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不由流露出几分惊喜。她回答说:“我也是余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时候儿我还小。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梁孟嘉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两眼闪烁,晒得微显紫赯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他说:“噢,三妹。我记得你好清楚,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儿,你还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儿。” 牡丹吃惊道:“您还记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她看见这位堂兄向侍卫挥了挥手,用一个邀请的姿势对她说:“过来吧。”她的船靠过去,两个侍卫准备搀扶她到官船上。 梁翰林居然还记得她,还请她到官船上去,简直无法相信。她看见这位堂兄穿着白袜子走向船的中心请她坐下时,她心里还有点儿颤动。梁孟嘉,说实话,意外遇见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里也着实欢喜。这时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在旁边站着。 梁孟嘉说:“我想你们是回南方吧?到哪儿去?” “到嘉兴。我是把丈夫的灵柩运回老家。” 这位京官向牡丹仔细望了望,向侍卫说:“把那条船拖在后面。”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心里有几分害怕,立刻找绳子好去拖船。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个宝贝东西咱们一路是带定了。”过了一会儿,扔过一根绳子去,再往前走时,三个船挂成了一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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