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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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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我们的谈话很多,我曾问到她以后的打算,她说: “我没有打算,一切的事情都看我的兴致为转移,我高兴怎样就怎样,现在我不愿再为社会的罪恶所割宰了。” “你的思想真进步了。”我说:“从前你对于一切的事情常常是瞻前顾后,现在你是打破了这一关,我祝你……” 唉!祝什么呢?我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沁珠见我这种吞吐的神情,她叹息了一声道:“隐姊,我知道你在祝我前途能重新得到人世的幸福,是不是?当然,我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呢?直到现在我还不曾发现幸福的道路。” “难道你还是一池死水吗?唉!沁珠,在前五个月你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些话。仿佛你要永久缄情向荒丘,现在还没有变更吗?” “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比以前快活多了。我近来很想再恢复学生时代的生活,你知道今年冬天我同一群孩子们滑冰跳舞,玩得兴致很高呢。可是他们都是一群孩子呵,和孩子在一起,有时是可以忘却一切的怅惘,恢复自己的天真,不过有时也更容易觉得自己是已经落伍的人了,——至少在纯洁的生命历程上是无可骄傲的了。” 九点半钟敲过,我便别了沁珠回家。 十八 别了沁珠第三天的下午,我正预备走出公事房时,迎面遇见沁珠来了,她含笑道:“吓!真巧,你们已经完了事吧!好,同我到一个地方,有几个朋友正等着见你呢!” “什么人,见我做什么?”我问。 “到了那里自然明白了。”她一面说,一面招手叫了两辆车子,我们坐上,她吩咐一声:“到大陆春去。”车夫应着,提起车柄,便如神驹般,踏着沙尘,向前飞驰而去。转了两个弯,已是到了。我们走进一间宽畅的雅座,茶房送上茶和香烟来,沁珠递了一根烟给我,同时她自己也拿了一根,一面擦着火柴,一面微笑说道: “烟、酒现在竟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那也不坏,原也是一种人生!”我说。 “不错!这也是一种人生,我真赞成你的话,但也是一种使人不忍深想的人生呢!” 沁珠黯然的态度,使我也觉得忧伤正咬着我的心,我竟无话可安慰她,只有沉默地望着她,正在这时候,茶房掀开门帘叫道:“客到!”三个青年人走了进来,沁珠替我们介绍了,一个名叫梁自云比较更年轻,其余一个叫林文,沁珠称他为政治家,一个张炯是新闻记者,这三个青年人,果然都是青春的骄子,他们活泼有生气,春神仿佛是他们的仆从。自从这三个青年走进这所房间,寂寞立刻逃亡。他们无拘无束地谈笑着,谐谑着,不但使沁珠换了她沉郁的态度,就是我也觉得这个时候的生命,另有了新意义。 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每人敬了我一杯酒,沁珠不时偷眼看我,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那夜我并不脆弱,也不敏感,酒一杯杯地吃着,而我的心浪,依然平静麻木。 我们散的时候,沁珠送我到门口,握住我的手说:“好朋友,今夜你胜利了!” 我只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坏,从今后我们决不要在人前滴一颗眼泪才好!”沁珠点点头,看着我坐上车,她才进去。 自从这一天以后,这几个青年,时常来邀我和沁珠到处去玩,我同沁珠也都很能克制自己很快乐而平静地过了半年。 不久秋天来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去看沁珠,只见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捧着一束菊花,满面泪痕地站在窗前,我进去时,她不等我坐下,道:“好!你陪我到陶然亭去吧!”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打抖,我知道这半年来,我们强装的笑脸,今天无论如何,不能不失败了。 我俩默默地往陶然亭去,城市渐渐地向我们车后退去,一片苍绿的芦苇,在秋风里点头迎近我们,长空墓上的白玉碑,已明显的射入我们的眼帘。沁珠跳下车来,我伴着她来到坟前,她将花轻轻地放在墓畔,低头沉默地站着,她在祝祷吧!我虽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而由她那晶莹的泪点中,我看出她的悲伤。渐渐地她挪近石碑,用手扶住碑,她两膝屈下来,跪在碑旁:“唉!多惨酷呀,长空!这就是你给我的命运!”沁珠喃喃地说着,禁不住呜咽痛哭起来。我蹲在鹦鹉冢下,望着她哀伤的流泪,我不知道我这个身子,是在什么地方,但觉愁绪如恶涛骇浪般地四面裹上来,我支不住了,顾不住泥污苔冷,整个身子倒在鹦鹉冢畔。 一阵秋风,吹得白杨发抖,苇塘里也似有呜咽的声音,我抬头看见日影已斜,前面古庙上的铃铎,叮当作响,更觉这境地凄凉,仿佛鬼影在四周纠缠,我连忙跳起,跑到沁珠那里,拉了她的手,说道:“沁珠,够了,我们去吧!” “唉!隐!你好心点吧!让我多留一刻是一刻。回到城里,我的眼泪又只好向肚里流!” “那是没办法的呀!你的眼泪没有干的时候,除非是……”我不忍说下去了。 沁珠听了这话,不禁又将目光投射到那石碑上,并轻轻地念道:“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 “何苦呢!走吧!”我不容她再停留,连忙高声叫车夫,沁珠看见车夫拉过车子来,无可奈何地上了车,进城时,她忽然转过脸来说道: “好了,隐!我又换了一个人,今晚陪我去跳舞吧!” “回头再商量!”我说。 她听了这话又回头向我惨笑,我不愿意她这样自苦,故意把头掉开,她见我不理她,竟哈哈大笑起来。 “镇静点吧,这是大街上呢!”我这样提醒她,她才安静不响了。到了家里,吃过晚饭,她便脱掉那一身黑衣,换上一件极鲜艳的印度绸长袍,脸上薄施脂粉,一面对着镜子涂着口红,一面道: “你看我这样子,谁也猜不透我的心吧!” “你真有点神龙般的变化!”我说。 “隐!这就是我的成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样的把戏,才能使我仍然活着呢!” 这一夜她是又快乐,又高傲的,在跳舞场里扮演着。跳舞场里的青年人,好像失了魂似地围绕着她。而不幸我是看见她的心正在滴着血。我一晚上只在惨恫的情感中挣扎着。跳舞不曾散场,我就拉着她出去。在车子经过的马路时,一勾冷月,正皎洁的悬在碧蓝的云天上。沁珠很庄严地对我说道:“隐!明天起,好好地做人了!” “嗯,”我没有多说什么。过了,我们就分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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