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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夫子(7)


  两腿很沉重,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杏花楼。

  “五点半了!”他懊恼地说,“向来是在约定时间前五分钟到的……”

  但这预定的房间里却并没别的人来到。陈老夫子知道大家总是迟了半小时后才能到,便趁着机会休息了。他闭上眼睛,盘着腿,在喧闹的酒楼上打起定来,仿佛灵魂离了躯壳似的。

  然而他却很清醒。当第一个同事走上楼梯的时候,他已经辨出了脚步声,霍然站起身子来。

  “我知道是老孙来了,哈,哈,哈,迟到,该罚……”

  瘦长子孙教员伸长着脖颈,行了一个鹅头礼,望了一望四周,微笑地翘起大拇指,说:

  “除了老夫子,我是第一名呀!”

  “哈,哈,哈!难得难得,足下终于屈居第二了……”

  “那末,小弟就屈居第三了……”吴教员说着走了进来。

  “哈,哈,哈,老吴迟到,才该罚呢,老夫子!”

  “我是值周呀!”

  “老夫子也是值周,可是老早就到了。怕是到你那Sweet heart那里去了吧?”

  “Sweet heart!”吴教员兴奋地说,“穷教员休想!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教员已经够了,还加上一个级任!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够!一天到晚昏头昏脑的!”

  “老夫子还多了一个文牍,你看他多有精神!”孙教员说,又翘起一个大拇指。

  “他例外,谁也比不上他。他又天才高。文牍,谁也办不了!”

  “好说,好说,”陈老夫子欠了个身。“文牍无非是‘等因奉此’千篇一律。功课也只会背旧书,开留声机……”

  “你老人家别客气了,”孙教员又行了一个鹅头礼,“你是清朝的附贡生,履历表上填着的,抵赖不过!”

  “哈,哈,哈!”陈老夫子笑着说,“这也不过是‘之乎者也’,和现在‘的呢吗呀’一模一样的……”

  “老夫子到底是个有学问的人,处处谦虚,做事却比谁负责。”孙教员称赞说。

  “笑话,笑话,”陈老夫子回答说,“勉强干着的,也无非看‘孔方兄’的面上。”

  “这是实话,老夫子,我们也无非为的Dollars呀!”

  “哈,哈,哈……”门口一阵笑声,范教员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随后指指后面的赵教官:“你们海誓山盟‘到老死’只要他一阵机关枪就完了。”

  “那时你的生物学也Finish了!”孙教员报复说,“他的指挥刀可以给你解剖大肚子的!”

  “呜呼哀哉,X等于Y……”吴教员假装着哭丧的声音。

  “别提了!”赵教官大声地叫着说,“丘八不是人干的!没一夜睡得够!啊呵!”

  “大家别叫苦了!”门口有人说着。

  大家望了去:

  “哈,哈,财神菩萨!”

  “军长!秘书!参谋长!报告好消息!”李会计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做着军礼。

  “鸟消息!”赵教官说。

  “明天发薪!”

  “哈,哈,哈……”

  “三成……”

  “嗤!……”

  “暂扣三分之一的救国捐。”

  大家沉下了脸,半晌不做声。

  “苦中作乐,明晚老吴请客吧,Sweet heart那里去!”孙教员提议说。

  “干脆孤注一郑,然后谁赢谁请客!”赵教官说。

  陈老夫子不插嘴,装着笑脸。他不想在人家面前改正赵教官的别字。

  这时李校长来了,穿着一套新西装,满脸露着得意的微笑,后面跟着两个教员,一个事务员,一个训育员,一个书记。

  “恭喜,恭喜!”大家拍手叫着,行着礼。

  “财政局长到我家里来了,接又去看县长,迟到,原谅。”

  “好说,好说,校长公事忙……”陈老夫子回答着。

  “有两件公事在我桌子上,请陈老拟办。”

  “是……”陈老夫子回答着,望望楼梯口上的时钟。

  现在正式的宴会开始了。但陈老夫子喝不下酒,吃不下菜,胃口作酸。他看看将到七点钟,便首先退了席,因为七点半钟是学生上自习的时候。

  他很疲乏。不会喝酒的人喝了几杯反而发起抖来了,深秋的晚间在他好像到了冬天那样的冷。每一根骨头都异样地疼痛着,有什么东西在耳内嗡嗡地叫着,街道像在海波似的起伏。

  到得校里坐了一会,才感觉到舒服了一些,自习钟却当当的响了。

  他立刻带下几本卷子和点名册往自习室走去。这里靠近着院子门边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是值周的级任晚上休息的。在这里可以管住学生往外面跑。

  他点完了名,回到休息室,叫人取来了公文,拟办好了,然后开始改卷子。

  学生们相当的安静。第一是功课紧,第二是寝室的门全给锁上了。

  陈老夫子静静地改阅卷子,略略忘记了自己的疲乏。只是有一点不快活,每当他取卷子的时候,看不到志仁的照片。

  志仁自己就在第四号的自习室里,但陈老夫子不能去看他。一则避嫌疑,二则也怕扰乱志仁的功课,三则他自己的工作也极其紧张。

  待到第二堂自习开始,陈老夫子又去点名了。他很高兴,趁此可以再看见自己的儿子。

  但一进第四号自习室,他愤怒得跳起来了:

  志仁竟伏在案头打瞌睡!

  “什么!”陈老夫子大声叫着,“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胆敢睡觉!……”

  他向志仁走了过去,痉挛地举着拳头。

  志仁抬起头来了:脸色血一样的红,眼睛失了光,喘着气,——突然又把头倒在桌子上。

  陈老夫子失了色,垂下手,跑过去捧住了志仁的头。

  头像火一样的热。

  “怎……怎……么呀,……志仁?……”

  他几乎哭了出来,但一记起这是自习室,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烦大家帮我的忙……”他比较镇定的对别的学生说,“他病得很利害……把他抬到我的房里去……还请叫个工友……去请……医生……”

  别的同学立刻抱着抬着志仁离开了自习室。

  “他刚才还好好的,我们以为他睡着了……”

  “这……这像他的两个……”陈老夫子把话咽住了。

  他不愿意这样想。

  他把志仁躺在自己的床上,盖上被,握着他的火热的手,跪在床边。

  “志仁……睁开眼睛来……”他低声哽咽着说,“我是你的爸爸……我的……好孩子……”

  他倒了一杯开水灌在志仁的口里,随后又跪在床边:

  “告诉我……志仁……我,你的亲爸爸……你要什么吗?……告诉我……”

  志仁微微睁开了一点无光的眼睛,断断续续的说:

  “爸……我要……一支……枪……前线去……抗敌……”

  “好的……好的……”陈老夫子流着眼泪,“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支枪……呵……一支枪……”

  他仰起头来,脸上起了痛苦的痉挛,随后缓慢地伏到了儿子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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