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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夫子(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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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真不容易呀……何况年纪也大了……” “别说年纪吧,像我二十八岁也吃不消……哼,丘八真不是人干的!”赵教官的语气激昂了起来,“自从吃了这碗饭,没一夜睡得够!今天早饭又不想吃了……再见吧,老夫子,我还得补充呢!” 赵教官用力拉开自己的房门,和陈老夫子行了一个军礼,又立刻砰的一声关上门,倒到床上去继续睡觉了。 陈老夫子默然走进自己的房子,站住在书桌前,凝目注视着志仁的照片。 “胖胖的,咳,胖胖的……”他摇着头,喃喃地自语着,“那时面色也还红红的……” 他正想坐到椅子上去,早饭的铃声忽然响了。他可并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但他踌躇了片刻,终于向食堂走了去。他想借此来振作自己的精神。 但一走进教职员膳堂,他又记起了志仁的苍白的面孔,同时自己的腰背和腿子起了隐隐的酸痛,他终于只喝了半碗稀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上午第一堂是初三的国文,正是志仁的那一班。陈老夫子立刻可以重新见到他了。他决计仔细地观察他的面色。现在这一班还有好几本作文簿没有改完,他须重新工作了。 他端正地坐下,把银边硬脚的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插,取下了一本作文簿,同时苦恼地望了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微笑了:他的眼光无意地从照片旁掠了过去,看见躺在那里的一本作文簿上正写着陈志仁三个大字。他赶忙亲切地取了下来,把以先的一本重又放在右边的一堆。他要先改志仁的文章。 多么清秀的笔迹!多么流利的文句!多么入情入理的语言!……志仁的真切的声音,面貌,态度,风格,思想,情绪,灵魂……一切全栩栩如生地表现在这里了…… 他开始仔细地读了下去,从题目起: “抗敌救国刍议……题目用得很好,”他一面喃喃地说着,“态度很谦虚,正是做人应该这样的……用‘平议’就显得自大了……论抗敌救国……抗敌救国论……都太骄傲……用‘夫’字开篇,妙极,妙极!……破题亦妙!……承得好,这是正承……呵,呵,呵,转得神鬼不测!……谁说八股文难学,这就够像样了……之乎者也,处处传神!……可悲,可悲,中国这样情形……”他摇着头。“该杀!真是该杀!那些卖国贼和汉奸!……”他拍着桌子。“说得是,说得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唔!什么?他要到前线上去吗?……” 陈老夫子颓然地靠倒在椅背上,静默了。 他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只剩这一个了。还只十七岁。没结婚。也没定下女人。 “糊涂东西!”他突然疯狂似的跳了起来。“你有什么用处!何况眼前吃粮的兵也够多了!……” 但过了一会,他又笑了: “哈,哈,哈……我忘记了,这原来是作文呀,没有这句话,这篇文章是不能结束的。……这也亏他想得出了……然而,”他说着提起了红笔,“且在‘我’字下添一个‘辈’字吧,表示我对他的警告,就是说要去大家去……” 他微微地笑着,蘸足了红墨水,准备一路用圈和点打了下去。 但他又忽然停止了。他知道别的学生会向志仁要卷子看,点太多了,别人会不高兴,因为他们是父子。 他决定一路改了去,跳剔着每一个字句,而且多打一些顶批,批出他不妥当的地方。 但他又觉得为难了。批改得太多,也是会引起别人不高兴的,会说他对自己儿子的文章特别仔细。 他踌躇了许久,只得略略改动了几个字:打了几个叉,无精打彩的写上两个字的总批:平平。随后他把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边的一堆。随后又向右边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来,又取来志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圈和点。 “多少总得给他一点,他也绞尽了脑汁的,我应该鼓励他……” 他开始改阅另一本了。 但刚刚改完头一行,预备钟忽然当当的响了起来。 他只得摇一摇头,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边那一堆上去。随后数了一数卷子: “还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同时另一个念头又上来了:他觉得志仁的卷子不应该放在最上面。他赶忙把它夹在这一堆的中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国文课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面,两手捧着一大堆,带上门,往教员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开始讲那一篇节录的《孝经》了,他记得。这是他背得烂熟了的。但怎样能使学生们听了感动,听了欢喜呢?他一路上思索着,想找几个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学生们的心理:倘若讲得没趣味,是有很多人会打瞌睡的。 “有了,有了,这样起,”他暗暗地想,走进了教员休息室。 房子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工友和一个教务员。 接着上课铃叮玲玲的响了。陈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国文课本上又加了一个点名册和粉笔盒,捧着走向初三的课堂去。 “老夫子真早,”迎面来了孙教员,“国英算的教员顶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我连洗脸的时间也没有了!……” 陈老夫子微笑地走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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