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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变(3)


  二

  五六天后,赵老板的脾气完全变了。无论什么事情,一点不合他意,他就拍桌骂了起来。他一生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大的不幸。这四万元现银和三百担米,简直挖他的心肺一样痛。他平常是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不肯放松,现在竟做一次的破了四万多财。别的事情可以和别人谈谈说说,这一次却一句话也不能对人家讲,甚至连叹息的声音也只能闷在喉咙里,连苦恼的神情也不能露在面上。

  “德兴到那里去啦,怎么一去十来天才回来呢?”人家这样的问他。

  他只得微笑着说:

  “叫他到县城里去,他却到省城里看朋友去啦……说是一个朋友在省政府当秘书长,他忽然想做官去啦……你想我能答应吗?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用……哈,哈……”

  “总是路上辛苦了吧,我看他瘦了许多哩。”

  “可不是……”赵老板说着,立刻变了面色,怀疑人家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似的。随后又怕人家再问下去,就赶忙谈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德兴的确消瘦了。当他一进门的时候,赵老板几乎认不出来是谁。昨夜灯光底下偷偷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完全像一个乞丐: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赤着脚,蓬着发,发着抖。他只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就哽咽起来。他被土匪剥下了衣服,挨了几次皮鞭,丢在一个冰冷的山洞里,每天只给他一碗粗饭。当姚经理把三百担米送到的时候,独眼龙把他提了出去,又给他三十下皮鞭。

  “你的爷赵道生是个奸商,让我再教训你一顿,回去叫他改头换面的做人,不要再重利盘剥,私运现银,贩卖烟土!要不然,我独眼龙有一天会到毕家碶上来!”独眼龙踞在桌子上愤怒的说。

  德兴几乎痛死,冻死,饿死,吓死了。以后怎样到的家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狗东西!……”赵老板咬着牙,暗地里骂着说。抢了我的钱,还要骂我奸商!做买卖不取巧投机,怎么做?一个一个铜板都是我心血积下来的!只有你狗东西杀人放火,明抢暗劫,丧天害理!……”

  一想到独眼龙,赵老板的眼睛里就冒起火来,恨不能把他一口咬死,一刀劈死。但因为没处发泄,他于是天天对着钱庄里的小伙计们怒骂了。

  “给我滚出去,……你这狗东西……只配做贼做强盗!……”他像发了疯似的一天到晚喃喃地骂着。

  一走到账桌边,他就取出账簿来,翻着,骂着那些欠账的人。

  “毕尚吉!……狗养的贼种!……吴阿贵!……不要面皮的东西!……赵阿大!……混帐!……林大富!……狗东西!……赵天生!……婊子生的!……吴元本!猪猡!二十元,二十元,三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一百,四十……”他用力拨动着算盘珠,笃笃地发出很重的声音来。

  “一个怕一个,我怕土匪,难道也怕你们不成!……年关到啦,还不送钱来!……独眼龙要我的命,我要你们的命!……”他用力把算盘一丢,立刻走到了店堂里。

  “唐账房,你们干的什么事!……收来了几笔账?”

  “昨天催了二十七家,收了四家,吴元本,赵天生的门给封啦,赵阿大交给了林所长……今年的账真难收,者板……”唐账房低着头,嗫嚅地说。

  “给我赶紧去催!过期的,全给我拆屋,封门,送公安局!……哼!那有借了不还的道理!……”

  “是的,是的,我知道,老板……”

  赵老板皱着眉头,又踱进了自己的房里,喃喃地骂着:

  “这些东西真不成样……有债也不会讨……吃白饭,拿工钱……哼,这些东西……”

  “赵老板!……许久不见啦!好吗?”门外有人喊着说。

  赵老板转过头去,进来了一位斯文的客人。他穿着一件天蓝的绸长袍,一件黑缎的背心,金黄的表链从背心的右袋斜挂到背心的左上角小袋里。一副瘦长的身材,瘦长的面庞,活泼的眼珠。’显得清秀,精致,风流。

  “你这个人……”赵老板带着怒气的说。

  “哈,哈,哈!……”客人用笑声打断了赵老板的语音。“阳历过年啦,特来给赵老板贺年哩!……发财,发财!……”

  “发什么财!”赵老板不快活的说,“大家借了钱都不还……”

  “哈,哈,小意思!不还你的能有几个!……大老板,不在乎,发财还是发财——明年要成财百万啦……”客人说着,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账桌边坐下了。

  “明年,明年,这样年头,今年也过不了,还说什么明年……像你,毕尚吉也有……”。

  “哈,哈,我毕尚吉也有三十五岁啦,那里及得你来……”客人立刻用话接了上来。

  “我这里……”

  “可不是!你多财多福!儿子生了三个啦,我连老婆也没有哩!……今年过年真不得了,从前一个难关,近来过了阳历年还有阴历年,大老板不帮点忙,我们这些穷人只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老板商量呢!……”

  “什么?要紧事吗?”赵老板吃惊地说,不由得心跳起来,仿佛又有了什么祸事似的。

  “是的,于你有关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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