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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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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也姓红,里也姓红!”他笑了,在他,这是很有趣味的。 于是我再重复的问了他几句,他都答应姓王了。 外婆从外面走了进来,听见我们的问答,对他说:“姓谭!”但是他摇了一摇头,说:“红。”外婆笑着走了。外婆的这种态度,在他好像一种准许,从此无论谁问他,他都说姓王了,有些人对他取笑说,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着叫我一声爸爸。 这原是徒然的事,不会使我们满足,不会把我们中间的缺陷消除,不会改变我们的命运的。但阿品喜欢我,爱我,却是足够使我暂时自慰了。 一次,我们附近做起马戏来了。我们可以在楼顶上望见那搭在空地上的极大的帐篷,帐篷上满缀着红绿的电灯,晚上照耀得异常的光明,军乐声日夜奏个不休。满街贴着极大的广告,列着一些惊人的节目:狮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国儿童,非洲男子……登场奏技,说是五国人合办的,叫做世界马戏团。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觉得儿童的走索,打秋千,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斗,阿品一定喜欢看,特选了和这节目相同,而没有狮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带他到马戏场去。场内三等的座位已经满了,只有头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儿童半价,我只带了两块钱。我要回家取钱,阿品却不肯,拉着我的手定要走进去,他听不懂我的话,以为我不看了,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直到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兴的跳跃着跑了进去。 几分钟后,幕开了。一个美国人出来说了几句恭敬的英语,接着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斗。阿品很高兴的叫着,摇着手,像表示他也会翻跟斗似的。随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出来了。她攀着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帐篷顶下,在那里,她纵身一跳,攀住了一个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摇荡几下翻了几个转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来,两脚勾住了木板。这个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无遮拦,倘使技术不娴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无疑的。在悠扬的军乐中,四面的观众都齐声鼓起掌来,惊羡这小小女孩子的绝技。我转过脸去看阿品,他只是睁着眼睛,惊讶的望着,不做一声。他的额角上流着许多汗。这时正是暑天的午后,阳光照在篷布上,场内坐满了人,外婆又给阿品罩上了一件干净的蓝衣,他一定太热了,我便给他脱了外面的罩衣,又给他抹去头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指着地,站了起来。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买东西吃,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糖来,递给了他,扯他再坐下来。他接了糖没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来要走。 这样的扯住他几次,我看见他的眼中包满了眼泪。我想,他该是要小便了,所以这样的急,便领他出了马戏场。牵着他的手,我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但他只是东张西望,却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么事情都不肯随便的,又把他带到一处更僻静,看不见一个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许是要大便了,我想,从袋里拿出一张纸来,扯扯他的裤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只叽哩咕噜的说着,扯着我的手要走。难道是要吃什么吗?我想。带他在许多摊旁走过去,指着各种食品问他,但他摇着头,一样也不要,扯他再进马戏场又不肯。这样,他着急,我也着急了。十几分钟之后,我只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倒给他担心起来。一见着外婆,他就跑了过去,流着眼泪,指手划脚的说了许多话。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的舅舅说,“为什么就要离开马戏场呢?” “真是蠢东西,说是翻秋干的女孩子这样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办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着他,这样的告诉我。 咳,我才是蠢东西呢!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上面来,我完全忘记了阿品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有着洁白的纸一样的心的孩子,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记了这个,我把他当做大人,当做了一个有着蛮心的大人看待,当做了和我一样残忍的人看待了…… 从这一天起,我不敢再带阿品到外面去玩耍了。我只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里玩耍。没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门。附近有海,对面有岛,在沙滩上够我闲步散问,但我宁愿守在房里等待着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并不喜欢怎样的到外面去,他的兴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内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床铺,火柴,手巾,面盆,报纸,书籍,甚至于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发生兴味出来。 一天,他在地上拾东西,忽然发见了我的床铺底下放着一双已经破烂了的旧皮鞋。他爬进去拿了出来,不管它罩满了多少的灰尘,便两脚踏了进去。他的脚是这样的小,旧皮鞋好像成了一只大的船。他摇摆着,拐着,走了起来,发着铁妥铁妥的沉重声音。走到桌边,把我的帽子放在头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来,口里叫着:“红先生来了,红先生来了!” “王先生!”我对他叫着说:“请坐!请坐!喝茶,喝茶!” “喔!多谢,多谢!”他便大笑起来,倒在我的身边。 他喜欢音乐,我买了一只小小的口琴给他,时常来往吹着。他说他会跳舞,喊着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转身,打起滚来,又爬着,站起来,冲撞了几步——跳舞就完了。 两个月后,阿品的父亲带着全家的人来了。两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一个才会跑路的男孩,阿品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六七个月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颇有才干的人,普通话说得很流利,善于应酬。阿品的母亲正和她的兄弟一样,有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不大露出笑容来,也不大和别人讲话。女孩的面貌像她的父亲,有两颗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亲,显得很沉默,日夜要一个丫头背着。从外形看来,几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异母生的,因为他们都比阿品长得丰满,穿得美丽。 “阿品现在姓王了!”我笑着对他的父亲说。 “你姓西米,阿品?” “姓红!”阿品回答说。 他的父亲哈哈笑了,他说,就送给王先生吧!阿品的母亲不做声,只是低着头。 全家的人都来了,我倒很高兴,我想,阿品一定会快乐起来。但阿品却对他们很冷淡,尤其是对他的母亲,生疏得几乎和他的舅舅一样。他只比较的欢喜他的父亲,但暗中带着几分畏惧。阿品对我并不因他们的来到稍为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侣,他宁愿静坐在我的房里。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恼,我愿意阿品至少有一个亲爱的父亲或母亲,我愿意因为他们的来到,阿品对我比较的冷淡。为着什么,他的父母竟是这样的冷淡,这样的歧视阿品,而阿品为什么也是这样的疏远他们呢?呵,正需要阳光一般热烈的小小的心…… 从我的故乡来了一位同学,他从小就和我在一起,后来也时常和我一同在外面。为了生活的压迫,他现在也来厦门了。我很快乐,日夜和他用宁波话谈说着关于故乡的情形。我对于故乡,历来有深的厌恶,但同时却也十分关心,详细的询问着一切。阿品露着很惊讶的眼光倾听着,他好像在竭力地想听出我们说的什么,总是呆睁着眼睛像沉思着什么似的。 但三四天后,他的眼睛忽然活泼了。他对于我们所说的宁波话,好像有所领会,眼睛不时转动着,不复像先前那般的呆着,凝视着,同时他像在寻找什么,要唤回他的某一种幻影。我们很觉奇怪,我们的宁波话会引起他特别的兴趣和注意。 “报纸阿旁滑姆未送来,”我的朋友要看报纸,我回答他说,报纸大约还没有送来,送报的人近来特别忙碌,因为政局有点变动,订阅报纸的人突然增加了许多…… 阿品这时正在翻抽屉,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像要说话而一时说不出来的样子。随后他摇着头,用手指着楼板。我们不懂得他的意思,问他要什么,他又把嘴唇翕动了几下,仍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呆了一会,不久就跑下楼去了。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 “好聪明的孩子,听了几天宁波话就懂得了吗?”我惊异地说。 “怕是无意的吧,”我的朋友这样说。 一样的,我也不相信,但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要试验阿品的听觉了。 “阿品,口琴起驼来吹吹好勿?” 他呆住了,仿佛没有听懂。 “口琴起驼来!” “口琴起驼来!”我的朋友也重覆地说。 他先睁着沉思的眼睛,随后眼珠又活泼起来。翕动了几下嘴唇,出去了。 拿进来的正是一个口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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