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鲁彦 > 童年的悲哀 | 上页 下页
秋夜(1)


  “醒醒罢,醒醒罢,”有谁敲着我的纸窗似的说。

  “呵,呵——谁呀?”我朦胧的问,揉一揉睡眼。

  黑沉沉的看不见一点什么,从帐中望出去。也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别的声音。

  “梦罢?”我猜想,转过身来,昏昏的睡去了。

  不断的犬吠声,把我惊醒了。我闭着眼仔细的听,知道是邻家赵冰雪先生的小犬——阿乌和来法。声音很可怕,仿佛凄凉的哭着,中间还隔着些呜咽声。我睁开眼,帐顶映得亮晶晶。隔着帐子一望,满室都是白光。我轻轻的坐起来,掀开帐子,看见月光透过了玻璃,照在桌上,椅上,书架上,壁上。

  那声音渐渐的近了,仿佛从远处树林中向赵家而来,其中似还夹杂些叫喊声。我惊异起来,下了床,开开窗子一望,天上满布了闪闪的星,一轮明月浮在偏南的星间,月光射在我的脸上,我感着一种清爽,便张开口,吞了几口,犬吠声渐渐的急了。凄惨的叫声,时时间断了呻吟声,听那声音似乎不止一人。

  “请救我们被害的人……我们是从战地来的……我们的家屋都被凶恶者占去了,我们的财产也被他们抢夺尽了……我们的父母兄弟姊妹多被他们杀害尽了……”惨叫声突然高了起来。

  仿佛有谁泼了一盆冷水向我的颈上似的,我全身起了一阵寒战。

  “吞下去的月光作怪罢?”我想。转过身来,向衣架上取下一件夹袍,披在身上。复搬过一把椅子,背着月光坐下。

  “请救我们没有父母的人,请救我们无家可归的人!……”叫声更高了。有老人、青年、妇女、小孩的声音。似乎将到村头赵家了。犬吠得更利害,已不是起始的悲哭声,是一种凶暴的怒恨声了。

  我忍不住了,心突突的跳着。站起来,扣了衣服,开了门,往外走去。忽然,又是一阵寒战。我看看月下的梧桐,起了恐怖。走回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支手枪,复披上一件大衣,倒锁了门,小心的往村头走去。

  梧桐岸然的站着。一路走去,只见地上这边一个长的影,那边一个大的影。草上的露珠,闪闪的如眼珠一般,到处都是。四面一望,看不见一个人,只有一个影子伴着我孤独者。“今夜有许多人伴我过夜了,”我走着想,叹了一口气。

  奇怪,我愈往前走,那声音愈低了,起初还听得出叫声。这时反而模糊了。“难道失望的回去了吗?”我连忙往前跑去。

  突突的脚步声,在静寂中忽然在我的后面跟来,我骇了一跳,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谁呀?”我大声的问。预备好了手枪,收住脚步,四面细看。

  突突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只有对面楼屋中回答我一声“谁呀”?

  “呵,弱者!”我自己嘲笑自己说,不觉微笑了。“这样的胆怯,还能救人吗?”我放开脚步,复往前跑去。

  静寂中听不见什么,只有自己突突的脚步声。这时我要追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不要失望,不要失望,困苦者!我便是你们的兄弟,我的家便是你们的家!请回转来,请回转来!”哦急得大声的喊了。

  “不要失望,不要失望,困苦者!我便是你们的兄弟,我的家便是你们的家!请回转来,请回转来!”四面八方都跟着我喊了一遍。

  静寂,静寂,四面八方都是静寂,失望者没有回答我,失望者听不见我的喊声。

  失望和痛苦攻上我的心来,我眼泪籁籁的落下来了。

  我失望的往前跑,我失望的希望着。

  “呵,呵,失望者的呼声已这样的远了,已这样的低微了!……”我失望的想,恨不得多生两只脚拚命跑去。

  呼的一声,从草堆中出来一只狗,扑过来咬住我的大衣。我吃了一惊,站住左脚,飞起右脚,往后踢去。它却抛了大衣,向我右脚扑来。幸而缩得快,往前一跃,飞也似的跑走了。

  喽喽的叫着,狗从后面追来。我拿出手枪,回过身来,砰的一枪,没有中着,它的来势更凶了。砰的第二枪,似乎中在它的尾上,它跳了一跳,倒地了。然而叫得更凶了。

  我忽然抬起头来,往前面一望,呼呼的来了三四只狗。往后一望,又来了无数的狗,都凶恶的叫着。我知道不妙,欲向原路跑回去,原路上正有许多狗冲过来,不得已向左边荒田中乱跑。

  我是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拚命的往前跑。虽然这无聊的生活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但是死,总有点害怕呀。

  呼呼呼的声音,似乎紧急的追着。我头也不敢回,只是匆匆迫迫越过了狭沟,跳过了土堆,不知东西南北,慌慌忙忙的跑。

  这样的跑了许久,许久,跑得精疲力竭,我才偷眼的往后望了一望。

  看不见一只狗,也听不见什么声音,我于是放心的停了脚,往四面细望。

  一堆一堆小山似的坟墓,团团围住了我,我已镇定的心,不禁又跳了起来。脚旁的草又短又疏,脚轻轻一动,便刷刷的断落了许多。东一株柏树,西一株松树,都离得很远,孤独的站着。在这寂寞的夜里,凄凉的坟墓中,我想起我生活的孤单与漂荡,禁不住悲伤起来,泪儿如雨的落下了。

  一阵心痛,我扭缩的倒了……

  “呵——”我睁开眼一看,不觉惊奇的叫了出来。

  一间清洁幽雅的房子,绿的壁,白的天花板,绒的地毯。从纱帐中望出去、我睡在一张柔软的钢丝床上。洁白的绸被,盖在我的身上。一股沁人的香气充满了帐中。

  正在这惊奇间,呀的一声,床后的门开了。进来的似乎有两个人,一个向床前走来,一个站在我的头旁窥我。

  “要茶吗,鲁先生?”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轻轻的掀开纱帐,问我。

  “如方便,就请给我一杯,劳驾,”我回答说,看着她的乌黑的眼珠。

  “很便,很便,”她说着红了面,好像怕我看她似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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