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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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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村的人很像没有睡觉,清早三点钟便已挑着抬着背着扛着一切东西,络绎不绝的从大道上走向虎头谷。关帝庙巍立。在丛林中,阴森而且严肃。在火炬的照耀下,关爷的脸显得格外的红了。他在愤怒。 天明时,袁家村的人也到了。袁筱头和吴大毕穿着长袍马褂,捧着香,跪倒在蒲团上,叩着头。鞭炮声和锣鼓声同时响了起来。外面已经自由的在排行列。 “还是请老兄过去,”袁筱头又向吴大毕谦让着说。 “偏劳老弟。” 在浓密的烟雾围绕中,袁筱头严肃的走进神龛,站住在神像前,慢慢抬起低着的头。锣鼓和鞭炮声暂时静默下来。吴大毕领着所有的人跪倒在四周的阶上。一会儿,袁筱头睁着朦胧似的眼睛,虔诚的说了: “求神救我们袁家村和吴家村!”他说着,战颤的伸出右手,拍着神像的膝盖。 关爷突然站起来了。 锣鼓和鞭炮声又响了起来,森林和山谷呼号着。伏在阶上的人都起了战栗。 有两个童男震惊的献上一袭新袍,帮着袁披头加在神像上。 袁披头战栗的又拍着神像的另一膝盖,神像复了原位。 有几个人扶着神像,连坐椅扛出神龛,安置在神轿里。 袁披头挥一挥手,表示已经妥帖,四周的人便站了起来,呐喊着。 队伍开始动了。 为头的是大旗,号角,鞭炮,香亭,彩担,锣鼓,旗帜,花篮,乐队,随后又是各色的旗帜,彩担,松柏扎成的龙虎和各种动物,锣鼓,鞭炮,香亭,各种各样草扎的人,木牌,灯龙……随后捧着香的吴大毕,袁筱头,关爷的神轿……二三十个打扮着各色人物骑马的童男,百余个新旧古装的骑骡的童女……队伍在山谷和大道上蜿蜒着,呼号着,鞭炮声鼓声震撼着两旁的树木,烟雾像龙蛇似的跟着队伍一路行进。路的两旁站立着许多由邻村而来的男女和过客,惊异地观望着。他们知道这是为的什么,但是他们毫不恐惧,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不幸的悲剧了。 是哪,就是袁家村和吴家村的人也全忘记了。行进着,行进着,他们忽然走错了路了。在袁家村和吴家村分路的大道上,队伍忽然紊乱起来。有一部分人一直向吴家村走去,一部分人在叫喊,警告他们走错了路。但他们像被各种嘈杂声蒙住了耳朵似的,仍叫喊着前进。有些人在岔路上停住了。他们警告着,阻挡着后来的队伍。可是后面仍有人冲上来。人撞着人,脚踏着脚,东西碰着了东西。辱骂的声音起来了。有人在大叫着:“往吴家村去!往吴家村去!” 谁叫着往吴家村去呀?袁家村的人明白了:全是吴家村的人!这简直发了疯!老规矩也不记得吗?每年每年,都是先到袁家村的!每年每年都是先把神像在袁家村供奉一天,然后顺路转到吴家村去,而今天,却有人要先到吴家村了!袁家村的人不是早已杀好了猪羊,预备好了鸡鸭?要是给耽搁一天,这些东西还能吃?而且关爷迟一天巡到袁家村,不要多死一些人?该打,该打!袁家村人叫起来了。 “前面什么事情呀,这样的闹,这样的乱?”袁披头和吴大毕惊异的查问着。 “吴家村的人要先到吴家村去,不肯依照老规矩!”袁载良愤怒的回答说,对着站在吴大毕身边的吴阿霸圆睁着眼睛。 “他们说,老规矩已经被袁家村的人破坏,所以也要翻新花样哩!”吴阿霸回答说,讥笑的眼光直射到袁载良的面上。 “这话怎样讲?”吴大毕吃惊的问。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了。 “问你自己!”袁载良的愤怒的眼光移到了吴大毕面上。“你是村长,你该晓得!” “不许问!”袁筱头厉声的喊住了自己的儿子。 “问你父亲去吧!”吴阿霸说,“他是总管老爷哩!” 袁筱头已经明白了。他的脸突然苍白起来。显然这事情是极其严重的。前面的队伍早已紊乱,喊打声代替了炮声和鼓声,恐怖遍彻了各处。 “就传令过去,先到吴家村!”他大声的喊着。 “不行!父亲!”袁载良坚决的回答说。“全村的人不能答应!” “为了两村的平安!” “袁家村人宁可死光!” “抽签!由关帝爷决定!好吗,老兄?”袁筱头转过头去问吴大毕。 “也好,老弟,由你决定吧!吴家村人太不讲理了!” “不行!父亲!谁也不能答应的!吴老伯晓得自己的人错了,当然依照老规矩!” “老规矩早就给你们破坏了!现在须照我们的新规矩。”吴阿霸说着,握紧了拳头,“不必抽签!我们比一比拳头,看谁的硬吧!” “打死你这恶霸!”袁载良握着拳,跳起来,冲了过去。 “不准闹!为了两村的平安!”袁筱头把自己的儿子拦住了。 “滚开去!你这畜生!”吴大毕愤怒的紧锁了一脸的皱纹,骂起自己的儿子来。“你忘记吴家村死了多少人了!你忘记今天为什么要求关帝爷出巡了!……” “没有办法,父亲!你可以退步,全村的人不能退步!你看我滚开了以后怎样吧!”吴阿霸说,咬着牙齿,立刻隐入在人丛中。 尖锐的哨子声接二连三的响了。打骂声,呼号声,到处回答着。队伍完全紊乱了。扁担,木杠,旗子,石头,全成了武器。年轻的从后面往前冲,年老的和妇女们往后退,连路旁的看客们也慌张的跑了开去,有的人打破了头,有的踏伤了脚,有的撕破了衣,有的挤倒在的上……山谷,森林,空气,道路,全呼号着,战栗着……鲜红的血在到处喷洒…… 袁筱头和吴大毕已经被疯狂的人群挤倒在路旁的烂田中,呻吟着,低微的声音从他们受伤的口角边颤动了出来: “关帝爷救救我们两村的人!……” 关帝爷愤怒的在路旁蹲着,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受了石子的伤,他的一只手臂和两只腿子被木杠打脱了。他本威严的坐在神轿的椅子里,可是现在神轿和椅子全被拆得粉碎,变成了武器。强烈的太阳从上面晒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同火一样的红,愤怒的睁着左眼,流着发光的汗…… 真正的械斗开始了。两村的人都擦亮了储藏着的刀和枪,堆起了矮墙和土垒,子弹在空中呼啸着…… 瘟疫在两个村庄里巡行,敲着每一家的门,但人们开大了门,听它自由出入,只封锁了各个村庄的周围,同时又希冀着突破别人的土垒。 每个村庄里的人在加倍的死亡,没有谁注意到。仇恨毁灭了生的希望。 “宁可死得一个也不留!”吴阿霸这样说,袁载良这样说,两村的人也这样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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