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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上面命令。”

  “啊,啊,你这没用的男子!”葛生嫂直跳起来了。“我看你怎样过日子!华生这么年纪了,你不管,我看你现在怎么办,他已经……”

  “自然也得我给他想办法。”葛生哥不待她说完,就插了进来,“至于现在这个女人,不会成功。”

  葛生嫂呆住了。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她问。

  “老早就知道。”

  “那是谁呀?”

  “朱金章的女儿。”

  “啊!”葛生嫂惊喜地叫着说,“菊香吗?那倒是个好女孩!你怎么知道的呀?”

  “谁都知道了。”

  “偏我不知道,嗳,真是枉为嫂子。就给他早点娶了来吧。”

  “你才是做梦,”葛生哥忧郁地说,“我们有什么家当,想给华生娶朱金章的女儿……”

  “朱金章有什么家当!一爿豆腐店,极小的豆腐店呀!谁又晓得华生将来不发财!”

  “空的不用说了。”

  “又是你不中用!你这样看得起人家,看不起自己!难道华生不该娶一个女人吗?二十一岁就满了,你知道吗?豆腐店老板的女儿娶不起,该娶一个叫化婆吗?”

  “又来了,同你总是说不清,”葛生哥说着往门外走去。

  “你得做主!你是阿哥!”

  “你哪里晓得……”葛生哥说着转了弯,一直到田边去了。

  他心里异常的痛苦。华生的亲事并非他不留心,实在是这笔费用没有准备好,所以一直延迟到了现在。阿弟的亲事原是分内的责任。但现在,他却不能不忧愁焦急了。华生已经有了情人,外面的论调对他很不好,这以后再要给他定亲就很困难。其次是现在不能成功,还不晓得华生的痛苦得变到什么情形。华生是年青人,他是当不起一点折磨的。倘有差池,不能不归罪于他不早点给他定亲。早点定了亲,是不会闹出岔子来的,然而现在,已经迟了。

  “迟了迟了,……”葛生哥懊恼地自言自语着,他感觉到了未来的恐慌。

  河底已经起了很大很深的裂痕,田里的裂痕多得像蛛网一般。稻根已吸收不到水分,单靠着夜间的露水苟延着。稻秆的头愈加往下垂了,许多绿叶起了黄色的斑点,甚至全黄了。不久以前,它们几乎全浸没在水里,碧绿绿地,蓬蓬勃勃地活泼而且欣悦,现在却憔悴得没有一点生气了。

  “唉,正要开花结稳,正要开花结穗……”葛生哥伤心地叹息着,一面抚弄着身边的稻叶。

  在它们上面,他费了多少的心思,多少的时间,多少的气力,多少的汗血呵。从早到晚,从春到秋,没有一刻不把自己的生命消耗在它们上面。狂风怒吼的时候,他在它们中间;暴雨袭击的时候,他在它们中间;烈日当空的时候,他在它们中间;甚至疲乏地睡熟了,也还做着梦在它们中问。他耕呀犁呀,给它们预备好一片细软的土;他耘呀耙呀,给它们三番四次铲除莠草;他不息地供给它们滋养的肥料,足够的水量。他看着它们萌芽,抽叶和长茎。他天天焦急地等待着它们开花结穗,如同等待亲生的孩子长成起来一般。

  而现在,似乎什么都空了。他徒然耗费了自己的生命,把它们培植到了正要成熟的时期,忽然要眼看着它们夭折了。

  唉,希望在哪里呵,希望?迎过神求过雨,三天了,眼巴巴地等待着老天爷降下甘露来,甘露在哪里呢?……

  突然间,葛生哥觉得眼花头晕了——像是一条蚯蚓,一条蜈蚣,一条蛇,在他的心上拨动着尾巴似的,随后慢慢地动着动着钻到了他的肚子里,猛烈地旋转着,想从那里钻了出来。

  “啊……啊……”

  葛生哥用力压着疼痛的地方,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跄地走回了家里。

  “你怎么呀?……”葛生嫂惊骇地叫了起来,“你,你的脸色……天呵,什么样的运气……你看看这小的呀!”

  葛生哥睁着模糊失神的眼,往她指着的床上望去,看见他的第二个儿子一脸惨白,吐着沫,痉挛地蜷曲着身子,咳着喉咙,咕咕地哼着。

  “老……天爷……”葛生哥仰起头来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朝上伸着,绝望地叫了一声,同时痉挛地蹲下地去。

  葛生嫂面如白纸,发着抖,跟着跪倒在地上,叫着说:

  “老天爷……老天爷保佑呵……”

  她滴着大颗的泪珠,磕着头。

  但是老天爷并没有听见她的呼号,她不肯怜悯世上最好的人,葛生哥终于和他的第二个儿子一起病倒了。

  那是怎样可怕的病:呕吐,下痢,烦渴,昏睡,不一刻就四肢厥冷,眼窝下陷,颧骨和鼻梁都凸了出来,皮肤发白而且干燥,好像起了裂痕。

  虎疫!可怕的虎疫!

  同时,恐怖占据了每个人的心,整个的村庄发抖了。患着同样的症候的并不只是葛生哥父子两人,傅家桥已经病倒许多人了。平时最见神效的神曲,午时茶,济众水,十滴水,现在失了效力,第二天早晨,和葛生哥的儿子同时抬出门的还有好几个棺材,凄凉的丧锣断断续续地从屋衖里响到了田野上的坟地,仿佛哀鸣着大难的来到。

  三天内,傅家桥已经死去了五个小孩、六个老人、五个女人和四个中年人,这里面除了葛生哥的孩儿,还有菊香的弟弟阿广、阿波嫂、中密保长、长石婶、吉祥哥、灵生公、华生的邻居立辉和阿方……

  一些健康的人开始逃走了,街上的店铺全关了门。路上除了抬棺材的人来往以外,几乎绝了迹,谁也不敢在什么地方久停,或观望这里那里,除了凄惨的呼号和悲鸣的声音以外,整个村庄像死了一般的沉寂。谁要想起或听到什么声音,就失了色,觉得自己仿佛也要作起怪来,下起痢来,立刻要倒了下去似的。

  掏河的工人已经到了傅家桥,督工的是阿如老板、阿生哥、阿品哥、孟生校长、黑麻子温觉元。但现在只剩了阿品哥和温觉元偶然跑到岸上去望望,其余的人都已先后逃出了傅家桥。那些高大的勇敢的经历过无数次的天灾人祸和兵役的北方工人,也禁止不住起了恐惧。他们只是躲在河床上工作着,不敢跑到岸上去和村中的人接触。他们工作得非常迅速,一段又一段,恨不得立刻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华生的心里一样地充满了恐惧和悲伤,他亲眼看着他的侄儿死去,他又亲手把他埋葬,他亲自侍候他的阿哥,小心地照顾着他的嫂子和侄儿女,又不时去安慰阿波哥,去探望菊香。他晚上几乎合不上眼睛,一会儿葛生哥要起床了,一会儿葛生嫂低低地哭泣了起来,一会侄儿女醒来了。等到大家稍稍安静了一点,他才合上眼睛,就忽然清醒过来,记起了菊香。

  “我……我这次逃不脱了……”菊香曾经呜咽地对他说过,她也已经患了这可怕的病。“我好命苦呵,华生……”

  她几乎只剩着几根骨头了,华生的心像刀割似的痛,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忙碌地给她找医生,送药方,她的父亲到现在仍然很不关心她。他死了儿子,简直疯狂了,天天喝得醉醺醺的。

  “完了,完了,……”葛生哥清醒的时候,叹息着说,随后又很快的昏昏睡去了。他瘦得那样的可怕,仿佛饿了一个两个月似的。

  葛生嫂几乎认不出来了,蓬乱地披着头发,穿着一身满是尿迹的衣服,拖着鞋带,用眼泪代替了她平时唧唧哝哝的话。

  傅家桥的消息很快的传到了城里,第四天便来了一个医生和两个看护,要给村里的人治病,但大家都不大相信西医,尤其是打针开刀。

  “那靠不住,靠不住,”他们这样说,“动不动打针剖肚皮。从前有人死过……”

  但华生却有点相信西医,他眼见着中医和单方全失了效力,也就劝人家听西医医治。年青的人多和华生一致,首先给医生打了防疫针。阿波哥因为恨了中医医不活自己的妻子,也就给西医宣传起来,其中宣传得最用力的,却是阿波哥隔壁的秋琴,她几乎是第一个人请医生打防疫针,她又说服了她的七十五岁的祖母。随后她穿着一件消毒的衣服,戴着口罩,陪着医生和看护,家家户户的去劝说。她是很能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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