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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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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就给你写上欠了五十元债,这已经够少了,叫他赶快寄钱来!”华生大声说着,提起笔,预备写了下去。 但是她立刻板起面孔,按住了华生的手腕,焦急地叫着说: “我不要你写!天呀!我只有一个儿子!我骗他做什么呀!叫他急死吗?……” 她焦急得眼泪快落下来了,眼眶里亮晶晶地闪动着。 华生立刻心软了,点点头。 “不写了,就依你的话,欠了十二元债,现在还有八元,”菊香安慰着她。 “这不是叫她儿子再过两年寄钱来吗?咳,真想不通!”华生一面叹着气,一面准备依她的话写了。 但是她又紧紧地按住了华生的手: “我不要你写了,你这个人靠不住!菊香给我写吧,你才是好人……” “刚才说我不是好人,现在又说是好人了,”菊香喃喃地说。 “我要写!”华生喊着说,“照你的话就是了。” “不要你写!不要你写!”她说着把那张信纸抢了过来给菊香。“告诉他,欠十二元债,现在都还清了。对亲生的儿子说谎话是罪过的!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三岁就死了爸爸,我苦守了二十几年,全为的他阿……”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菊香蹙着眉头,给她写了下去,不时红着眼圈,苦恼地对华生低声地说: “这日子也亏她过得……我八岁搬到傅家桥来,就看见她给人家砻谷,舂米,洗衣,磨粉,……苦恼地把儿子养大到十八岁出门,满了三年学徒,就应该赚钱来养娘了,哪晓得不走正路,这里做上三天走了,那里做上四天走了,只爱嫖赌……这次寄来二十元钱,真是天良发现了……她这几年来老了许多,只会给人家跑跑腿,这个给她几个铜板,那个给她一碗剩饭,一件破衣服,一双旧鞋子……脚上这一双破鞋穿了一年多了,还是男人穿下的,大了许多,脚尖塞着棉花呢……亏的有点神经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我们就活不下去……她虽然穷,给人家买东西从来不赚钱,有时拿钱给她,她还不要,除非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这才羞惭地拿着跑了,几天不见面……真是太好了……” “所以她穷得这样,所以要吃苦,”华生咬着嘴唇,忿忿地说,“这世界,只有坏人才有好的日子过,才有好的福享!越老实,越被人家欺!我阿哥就是这样!他平日要是凶一点,你看吧,昨天傅阿如就决不会对我那样的!” “写好了,”菊香搁了笔,大声说着。“还有别的话吗?快点说来呀!” “没有了,只说冷热要当心,过年要回来,钱收到了……呵,说我欠了十二元债,现在还清了,是吗?” “是的,你放心去吧,不会捉弄你的。” “谢谢你,菊香,你真是个好人,又聪明,又能干——你晓得吗?”她拍拍华生的肩膀,翘起一个拇指,“这样的姑娘,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呀……” 于是她又嘻嘻地笑了起来,眼眶里含着黄亮亮的像是眼泪也像是眼水的东西,收了信,孩子似的跳着走出了店堂。 但是一到街上,她忽然停住了: “啊呀呀,我的天呀!”她大声叫了起来,顿着脚,往桥西望着。 菊香首先跑到柜台边往那边望了去。她看见两个人走进了丰泰米店。前面是葛生哥,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捆红纸包的东西,腋下夹着许多红红绿绿的东西,像纸爆。 华生迟到柜台边,没看见葛生哥,只见着中密保长跨进店堂的背影。桥上有几个人在走动。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这聋子!”华生埋怨似的说,“老是这样!” “我的天呀!这还了得吗?……”她依然蹬着脚,回过头来,望着柜台内的华生。“那是,做什么呀?……” “你这傻瓜!”菊香在她面前挥着手,惊慌地站到华生的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一面惊慌地对着阿英做眼色。 她吃了一惊,了解了,立刻转了语气,喊着说:“啊呀呀,我的天!我做什么来的呀……把华生要紧事情忘记了,这还了得吗?……” “什么?”华生偏开身子。 “你阿哥叫你去,有要紧事情呀!……他本来托我来叫你的,我这个神经病,到现在才记起来……” “真是神经病,大惊小怪的,我道又是什么大事情了。”华生笑着说,“一夜没回去,有什么要紧。” “真是神经病,”菊香转过脸来对着华生,“你快点回去看看吧,一夜不回家,葛生哥和葛生嫂自然着急得利害呢。” “喂喂,快走呀……”阿英从外面跑了进来,推着华生。“和我一道走呀!我的天!” “你走吧,”华生立刻把她推开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情。” “你来得太久了,华生,”菊香低低地说,做着眼色,“这里不方便,过一会再来吧……” 华生立刻看见街上有许多人在来往,而且感觉到有些人正睁着惊异的眼对他和菊香望着,便同意了菊香的话,一直走出店堂往东走了。 “快走吧,快走呀!”阿英跟在后面只是催促,不时哈哈的笑着,回头望望街上。 华生低着头走着,心里怪难受的。他在店堂里许久,没和菊香讲什么话,便被迫离开了她。阿英聋子还在后面啰嗦着,使他生气。倘是别的女人,他便要对付她,但无奈那是她,连生气也不该。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又是多么善良的女人,他觉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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