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鲁彦 > 野火 | 上页 下页 |
一七 |
|
他现在又是这样。外面的风声已经平静下来,雨小了,他没有注意到,这本来是他平常最关心的。每餐吃饭,华生总是坐在他对面,现在华生没有回来,他也没有问,没有想到。孩子们在争着抢菜吃,一个闹着,一个哭着,他仿佛没有看见,没有听到。他低着头,眼光注视着杯中的酒,眼珠上蒙着一层朦胧的薄膜,像在沉思似的,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想。除了他的嘴唇和舌头对于酒的感觉以外,一切都愉快地休息了。大家都已经吃好了饭,他的大儿子跑到邻居家去玩耍了,两个小的孩子午睡了,葛生嫂冒着雨到河边去洗衣服了,他的酒还只喝完一半。平常葛生嫂总要催他好几次,今天却只是由他缓慢地喝着。她知道他心里忧闷,谁也不能安慰他的,除了酒。 但是他今天愈加喝得慢了,也似乎有意的想混过这半天苦恼的时光。一直延长了两个钟头,他才站起来在房中踱着,这时他还保留着喝酒时候的神气,平常的景物都不能使他注意。半小时后,他于是像从梦中醒来似的重又自动地记起了一切,忧愁痛苦也就接着来了。 他记起了今天晚上必须到乡长傅青山那里去。那是傅青山对他当面叮嘱的,低声地不让华生知道。为什么要避开华生呢?这个很清楚。当时华生正发着气。这事情,如果看得小一点,别的人也就可以出来和解,例如阿浩叔,既是长辈,又是保长,而且傅家桥有什么事情也多是他出来说话的。乡长出场了,自然当做了大事。这是可忧的。但是葛生哥却还不觉得完全绝望。一则他过去对傅青山并不错,二则刚才要他晚上单独去似乎正是要他做一个缓冲人,使这事情有转圜的徐地。傅青山是个很利害很能干的人,从这里可以窥见他的几分意思,是值得感激的。 今天晚上!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晚上!这是决定华生和他的一生命运的晚上!他将怎样去见乡长傅青山呢?他决计不让华生知道也不让老婆知道,而且要在天黑了以后去,绝对瞒过他们。这事情,不管怎样,他是决计受一点委屈的。他准备着听乡长的埋怨,对阿如老板去道歉,他不愿意华生和人家结下深怨,影响到华生的未来。他自己原是最肯吃亏的人,有名的“弥陀佛”,老面皮的,不算什么丢脸。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仿佛在暗地里祈祷似的。 他时时不安地往门外望着,看华生有没有回来,雨有没有停止,天有没有黑下来,他希望华生暂时不要回来,免得知道他往那里去,希望雨不要停止,出门的时候可以撑起一把伞,不给别的人看见,他希望天早点黑了下来,在华生没有回来之前和雨还没有停止的时候。 “你放心好了,老是在门口望着做什么,华生总是给他的朋友拉去劝解了。”葛生嫂这样劝慰着他,以为他在记挂着华生。 葛生哥笑了一笑,没做声。 但等到天色渐渐黑上来,他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说了: “我得去找华生回来……我不放心呢。” “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我要劝劝他……” “你劝他有什么用处呀!他对朋友的话要听得多了!” “不,也总要早点回来的,落雨天……” 最后等到天色全黑,他终于撑着一顶纸伞走了,偷偷地,比什么时候都走得快。这条路太熟了,几乎每一块石板的高低凹凸,他的脚底都能辨别。 傅家桥仿佛睡熟了。一路上除了淅沥的雨声,听不见什么。路上没有其他的人,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葛生哥走着,心里不觉轻松起来。空气特别的新鲜凉爽,他知道真正的秋天的气候要从此开始了。这是可喜的,夏天已经过去。一年四季,种田的人最怕夏天,因为那时天气最热,也最忙碌,而且都是露天的工作。秋天一到,工作便轻松,只要常常下点雨,便可以缩着手等待晚稻收割。种田的人靠的谁呢?靠的天…… 一所高大的楼房,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两脚立刻无意识地停了下来。这就是乡公所了,他一面蓬蓬地敲着大门,一面心跳起来。再过一会儿,他将站在乡长的面前,听他的裁判了。 大门内起了一阵凶恶的狗吠声。有人走近门边叱咤着说: “什么人?” “是我呢,李家大哥,”葛生哥低声和气的回答,他已经听出了问话的是保卫队李阿福。 但是李阿福仿佛听不出他的口音似的,故意恫吓地扳动着来福枪的枪栓,大声骂着说: “你是谁呀?你妈的!狗也有一个名字!” 葛生哥给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是傅家桥有名的好人,没有谁对他这样骂过,现在竟在这里受了侮辱。他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李家大哥,是我——我傅葛生呀。”过了一会儿,他只得又提高着喉咙说。 里面的人立刻笑了: “哈哈,我道是哪个狗养的,原来是弥陀佛!……进来吧。” 李阿福说着扳下门闩,只留了刚刚一个人可以拥进的门缝,用手电照了一照葛生哥的面孔,待葛生哥才踏进门限,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慌忙地,像防谁在葛生哥后面冲了进来似的。随后他又用手电照着路,把葛生哥引到了厅堂。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让我去报告一声。”李阿福说着往里走了进去,把葛生哥丢在漆黑的厅堂里。傅青山养着的大花狗,这时早已停止了吠叫,它似乎认识葛生哥,走近他身边摇尾巴嗅着。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