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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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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雨点跟着风来了。最先是零乱的,稀疏的,悄声的洒着,仿佛侦察着什么似的,接着便急骤地,密集地,怒号地袭击着田野、树木、河流、道路与房屋,到处激起了奔腾的浓厚的烟幕,遮住了眼前的景物。天空压迫地低垂了下来。地面发散着郁闷的窒息的热气。傅家桥起了一阵惊惶的匆忙的纷乱以后,不久便转入了安静,仿佛到了夜晚似的,屋外的工作全停止了。 葛生哥从乡公所出来后,只是低着头走着,什么也没有注意。那些喧嚷的人群是怎样散去的,他的阿弟华生在什么时候和他分了路,到哪里去了,他都不知道。他甚至连那大滴的雨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本来是慢的,现在更加慢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懊恼和忧愁。年纪过了半百了,苦味的生活原也尝够了的,看惯了的,但这次事情却使他异常的恐慌,感觉到未来的祸事不可估量。倘使是他自己闯下的祸,那是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最能忍耐,怎样也可以屈服。但是华生可就不同了,他是有着一个怎样执拗怎样倔强的性格。他什么事情都不能忍耐,不肯屈服。他太直爽,太坦白,太粗暴,太会生气,而他又年纪轻,没有经验,不晓得利害。他现在竟和阿如老板结下了怨,还冲犯了乡长傅青山。那是多么厉害的对手!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一个有钱,一个有势;一个是凶横的恶鬼,一个是狡诈的狐狸。这两个人,这个靠那个,那个靠这个,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现在华生和他们一道结下了仇恨,他们愈加要合得紧紧的来对付华生,那是必然的。而华生,又怎样能对抗他们呢……” 葛生哥这样想着,不由得暗地里发抖起来了,他是最怕多事的人,现在这天大的祸事竟横在他眼前,将要落到华生头上了!……不,这简直是落在他头上,落在他一家人的头上!他和华生是亲兄弟,而华生还没有结婚,没有和他分家。谁是华生的家长呢?葛生哥!无论谁说起来,都得怪他葛生哥一个人。不,即使他是一个有名的好人,人人称他为“弥陀佛”,谁也不会因华生闯了祸来怪他,责备他,做出于他不利的事情,但华生的不利也就是他的不利,也就是他一家的不利。他和华生是手足,是左右两只手臂,无论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都是不能分离的,都是互相倚靠着的。况且他现在已经老了,精力已经衰退得利害,华生还能再受到打击吗? 他只有华生这一个兄弟。从华生七八岁没了爹娘,他爱护着他一直到现在,虽然费了多少的苦心苦力,他可从来不曾起过一点怨恨。他是多么的欢喜他,多么的爱怜他。他简直为了华生,是什么都愿意牺牲的,甚至连自己的生命。华生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淘气的孩子,现在也还没有十分变。他虽然对他不大满意,他可不愿意怎样的埋怨他,要劝他也是很委婉的绕着圈子说话,怕伤了他这个可怜的七八岁就没了父母的兄弟的心。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但他对于华生却抱着很大的希望,很大的信仰。他希望他什么呢?信仰他什么呢?甚至连他自己也很模糊。但总之,他希望华生有一个比他更好的将来,也相信他一定会做到这步田地。然而现在,不幸的预兆却来到了…… “又是这个样子!”葛生嫂忽然在他面前叫了起来,睁着惊异的眼睛盯着他,又生气又怜悯似的。 葛生哥清醒过来了:原来他已经到了家里。 “你看呀!你这个不中用的人!”葛生嫂继续地焦急的叫着。“衣服全打湿了,衣服!落水狗似的!这么大的雨,不晓得在哪里躲一躲吗?不晓得借一顶伞吗?什么了不得的事呀,又苦恼得糊涂了!哼!你简直……” “什么了不得,你看吧……”葛生哥喃喃地回答说。 “又是天大的事来了呀,又是!就不要做人了吗?你看你淋得什么样!再淋出病来吗?”葛生嫂一面说着,一面开开了旧衣橱,取出一套破旧的蓝布衣服来。“要是一连落上几天雨,我看你换什么衣服,穿来穿去只有这两套!两三年来也不做一件新的……还不赶快脱下来,一定要受进湿气吗?生了病,怎么办呀?哪里有钱吃药……” 她这样说着就走近葛生哥身边,给解起钮扣来。葛生哥仿佛小孩似的由她摆布,一面也下意识地动着手臂,换上了干衣服。他到现在也还没有仔细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湿得什么样子和葛生嫂的一大串埋怨话。他的思想全被那苦恼占据了。 他在想怎样才能使这件事情平安的了结。阿如老板在村子里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对阿如老板可是相当的好的,如同他对待所有的傅家桥的人一样。他并不向任何人讨好,同任何人献殷勤,也不得罪任何人。谁要是用着他,托他做事情,要他跑腿,要他买东西,要他送信,要他打杂,他总是不会推却的,即使病了,也只要有几分气力可用。他对阿如老板,一向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帮忙,只要阿如老板托了他。昨天下午,他还给阿如老板到城里去来,背着一袋,提着一篮。 他们中间,他想,情面总是有的。华生的事情,不管谁错谁不错,看他的情面,说不定阿如老板是可以和平了结的。阿如老板需要他帮忙的事情正多着…… “又是半天没有话说,”葛生嫂抱着一个最小的孩子说了。“皱着眉头,烦恼着什么呀?” “我在想怎样了结那……” “要乡长傅青山立一个石碑,说那个埠头是傅家桥人都有份的!要阿如老板消我们的气!”葛生嫂立刻气冲冲的说,她的眼光发火了。 葛生哥摇了一摇头: “你女人家懂得什么,这是小孩子的话……” “什么!看你这个男人!……” “华生打坏了人家的店铺,你知道吗?” “没打得够!”葛生嫂咬着牙齿说。 “这就不该了。” “谁叫他丢出秤锤来呀!好野蛮,打在华生的头上还活得成吗?” “华生先打了他。” “谁先动手?谁先动手呀?华生站在埠头上好好的,又没理他,他要跑出来骂他,要拿棍子来打他!风吹了糠灰进他的店堂,和华生有什么相干!他为什么不把店堂的门关起来?为什么不把这爿店开到别处去?轧米船停在那里,我们就不能轧米吗?我们不要吃饭吗?埠头是他的吗?是他造的吗?他是什么东西呀!哼!……”葛生嫂一连说了下去,仿佛瀑布似的。 “算了,算了,你又没在那里……” “许多人在那里!谁都看见的!你聋了耳朵,没听见大家怎么说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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