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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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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生沉默了。他的眼眶里贮满了眼泪。 他哥哥对他向来就像母亲那样的慈爱,不常责备他的。昨天晚上要不是他自己太暴躁了一点,他哥哥决不会生气。他哥哥老是爱护着他们一家人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已经上了年纪,驼着背,弓着腰,耳朵和眼睛都迟钝了,还害着咳呛的老病,又消瘦又憔悴,却什么事情都抢着自己做,不辞劳苦,没有一句怨言,也舍不得吃一点好的东西补养补养。而对于兄弟子女和妻子,却总是随时劝他们保养身体,事情忙了宁可让给他去做。 昨晚上的事情,华生现在想起来,觉得多么的懊恼。他实在不该那样的粗暴的。阿哥已经忘记了,完全和平日一样的爱护他。但他却不能忘记,却更觉得惭愧。 他不安地赶忙吃完饭,羞见他阿哥的脸似的,走开去逗着小侄女玩着。 葛生哥一面夹着菜给孩子们,一面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反而热了,怕会下雨哩……但愿多落几次雨……华生,”他转过头来问:“你看今天会落雨吗?” “好天气,没有一点风……”华生回答说。 葛生哥微微笑了一笑: “你没留心。刚才地面有一种暖气,就要起风了……这应该是东南风。白露以后起东南风是会落雨的……” “等一会儿看吧,”华生不相信地说。 葛生哥又笑了一笑,缓慢地吃着饭。 “轧米船已经来了,停在桥边,快点吃好饭,抬谷子出去吧。”葛生嫂催着说。“米已经完了,真要下起雨来,候不到轧米船呢!” “让我挑出去!”华生说着从门后拿了一根扁担。 “慢些吧,等我吃完饭,抬了去。” “能有多少重,要两个人抬!” 华生说着,从床边拖出了两袋谷子。 “这一担有一百念斤呢。” “管它一百念,两百四!……你拿两只箩来盛糠灰吧。” 华生挑着走了。 “不要乱撞呢,宁可多歇几歇……” “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华生喃喃地自语说。 这一担谷子在他毫不吃力。叽咕叽咕,扁担两头响着,柔软地轻松地荡着。他转了几个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 “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 “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 “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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