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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2)


  逮长毛败,以术逃归,渐为富室,居芜市云。时欲以一饭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此种乱人,运必弗长,试搜尽《纲鉴易知录》,岂见有成者?……特特亦间不无成功者。饭之,亦可也。虽然,耀宗兄!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诸地甲可耳。”

  “然!先生能为书顺民二字乎。”

  “且勿且勿,此种事殊弗宜急,万一竟来,书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种人之怒,固不可撄,然亦不可太与亲近。昔逆反时,户贴顺民字样者,间亦无效;贼退后,又窘于官军,故此事须待贼薄芜市时再议。惟尊眷却宜早避,特不必过远耳。”

  “良是良是,我且告张睢阳庙道人去耳。”

  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人谓遍搜芜市,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语良不诬。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拥皋比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遗传;顾自我言之,则非从读书得来,必不有是。非然,则我与王翁李媪,岂独不受遗传,而思虑之密,不如此也。

  耀宗既去,秃先生亦止书不讲,状颇愁苦,云将返其家,令子废读。予大喜,跃出桐树下,虽夏日炙吾头,亦弗恤,意桐下为我领地,独此一时矣。少顷,见秃先生急去,挟衣一大缚。先生往日,惟遇令节或年暮一归,归必持《八铭塾钞》数卷;今则全帙俨然在案,但携破箧中衣履去耳。

  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王翁语予,盖图逃难者耳。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王翁自云前经患难,止吾家勿仓皇。李媪亦至金氏问讯,云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予不暇问长毛事,自扑青蝇诱蚁出,践杀之,又舀水灌其穴,以窘蚁禹。未几见日脚遽去木末,李媪呼予饭。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则此时正苦思属对,看秃先生作倦面也。饭已,李媪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纳凉,弗改常度。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王翁吸烟,语甚缓。

  “……当时,此家门者,为赵五叔,性极憨。主人闻长毛来,令逃,则曰:‘主人去,此家虚,我不留守,不将为贼占耶?’……”

  “唉,蠢哉!……”李媪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

  “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其人盖七十余矣,日日伏厨下不敢出。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入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阴森如处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

  “啊,吴妪不几吓杀耶?”李媪又大惊叫,众目亦益瞠,口亦益张。

  “盖长毛叩门,赵五叔坚不启,斥曰:‘主人弗在,若辈强欲入盗耳。’长……”

  “将得真消息来耶?……”则秃先生归矣。予大窘,然察其颜色,颇不似前时严厉,因亦弗逃。思倘长毛来,能以秃先生头掷李媪怀中者,余可日日灌蚁穴,弗读《论语》矣。

  “未也。……长毛遂毁门,赵五叔亦走出,见状大惊,而长毛……”

  “仰圣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声,进且语。

  “如何?”秃先生亦问且出,睁其近眼,逾于余常见之大。

  余人亦竞向耀宗。

  “三大人云长毛者谎,实不过难民数十人,过何墟耳。所谓难民,盖犹常来我家乞食者。”耀宗虑人不解难民二字,因尽其所知,为作界说,而界说只一句。

  “哈哈!难民耶!……呵……”秃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仓皇之愚,且嗤难民之不足惧。众亦笑,则见秃先生笑,故助笑耳。

  众既得三大人确消息,一哄而散,耀宗亦自归,桐下顿寂,仅留王翁辈四五人。秃先生踱良久,云:“又须归慰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铭塾钞》去。临去顾余曰:“一日不读,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读书,勿恶作剧。”余大忧,目注王翁烟火不能答,王翁则吸烟不止。余见火光闪闪,大类秋萤堕草丛中,因忆去年扑萤误堕芦荡事,不复虑秃先生。

  “唉,长毛来,长毛来,长毛初来时良可恐耳,顾后则何有。”王翁辍烟,点其首。

  “翁盖曾遇长毛者,其事奈何?”李媪随急询之。

  “翁曾作长毛耶?”余思长毛来而秃先生去,长毛盖好人,王翁善我,必长毛耳。

  “哈哈!未也。──李媪,时尔年几何?我盖二十余矣。”

  “我才十一,时吾母挈我奔平田,故不之遇。”

  “我则奔幌山。──当长毛至吾村时,我适出走。邻人牛四,及我两族兄稍迟,已为小长毛所得,牵出太平桥上,一一以刀斫其颈,皆不殊,推入水,始毙。牛四多力,能负米二石五升走半里,今无如是人矣。我走及幌山,已垂暮,山颠乔木,虽略负日脚,而山趺之田禾,已受夜气,色较白日为青。

  既达山趺,后顾幸无追骑,心稍安。而前瞻不见乡人,则凄寂悲凉之感,亦与并作。久之神定,夜渐深,寂亦弥甚,入耳绝无人声,但有吱吱!口汪口汪口汪!……”

  “口汪口汪?”余大惑,问题不觉脱口。李媪则力握余手禁余,一若余之怀疑,能贻大祸于媪者。

  “蛙鸣耳。此外则猫头鹰,鸣极惨厉。……唉,李媪,尔知孤木立黑暗中,乃大类人耶?……哈哈,顾后则何有,长毛退时,我村人皆操锹锄逐之,逐者仅十余人,而彼虽百人不敢返斗。此后每日必去打宝,何墟三大人,不即因此发财者耶。”

  “打宝何也?”余又惑。

  “唔,打宝行宝,……凡我村人穷追,长毛必投金银珠宝少许,令村人争拾,可以缓追。余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惊喜,牛二突以棍击吾脑,夺珠去;不然纵不及三大人,亦可作富家翁矣。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亦即以是时归何墟,见有打大辫子之小长毛,伏其家破柜中。……”

  “啊!雨矣,归休乎。”李媪见雨,便生归心。

  “否否,且住。”余殊弗愿,大类读小说者,见作惊人之笔后,继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则偏欲急看下回,非尽全卷不止,而李媪似不然。

  “咦!归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叶,如蟹爬沙,余就枕上听之,渐不闻。

  “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

  “啊!甚事?梦耶?……我之噩梦,亦为汝吓破矣。……梦耶?何梦?”李媪趋就余榻,拍余背者屡。

  “梦耳!……无之。……媪何梦?”

  “梦长毛耳!……明日当为汝言,今夜将半,睡矣,睡矣。”

  【注释】

  《纲鉴易知录》:清代吴乘权等编纂,共一〇七卷,是一部简明的中国编年史。

   皋比:《左传》庄公十年:“蒙皋比而先犯之。”晋代杜预注:“皋比,虎皮。”宋代张载曾坐虎皮讲《易经》(见《宋史·道学传》),后因称任教为“坐拥皋比”??

  天演家:清末严复翻译英国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的前两篇,名为《天演论》,宣传达尔文的物种进化学说。天演家即指信奉和宣传这种学说的人。

  《八铭塾钞》:清代吴懋政著,共二集,是旧时学习八股文的一种范本。

  琼:古代用兽骨做成的赌具,类似后来的骰子。

  戎菽:指蚕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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