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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照相之类(3)


  三、无题之类

  照相馆选定一个或数个阔人的照相,放大了挂在门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来流行的。我在S城所见的曾大人之流,都不过六寸或八寸,而且挂着的永远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时时掉换,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后,也许撤去了罢,我知道得不真确。

  至于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无非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比电光自然永久得多。倘若白昼明烛,要在北京城内寻求一张不像那些阔人似的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照相,则据鄙陋所知,实在只有一位梅兰芳君。而该君的麻姑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确乎比那些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东西标致,即此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盖出于不得已。

  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继起的模仿者们的拟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怜的苦相,也就会立刻悟出梅兰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盖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

  印度的诗圣泰戈尔先生光临中国之际,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几位先生们以文气和玄气,然而够到陪坐祝寿的程度的却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两国的艺术家的握手。待到这位老诗人改姓换名,化为“竺震旦”,离开了近于他的理想境的这震旦之后,震旦诗贤头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见了,报章上也很少记他的消息,而装饰这近于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旧只有那巍然地挂在照相馆玻璃窗里的一张“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

  惟有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是永久的。

  我所见的外国名伶美人的照相并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没有见过,别的名人的照相见过几十张。托尔斯泰,伊孛生,罗丹都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勖本华尔一脸苦相,淮尔特,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似乎带点怪气,戈尔基又简直像一个流氓。虽说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来罢,但总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吴昌硕(22)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画的润格如是之贵,则在中国确是一位艺术家了,但他的照相我们看不见。林琴南(23)翁负了那么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热心于“识荆”(24)的人,我虽然曾在一个药房的仿单(25)上见过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26)函谢丸药的功效,所以印上的,并不因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车卖浆者流”(27)的文字来做文章的诸君而言,南亭亭长我佛山人(28)往矣,且从略;近来则虽是奋战忿斗,做了这许多作品的如创造社(29)诸君子,也不过印过很小的一张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铜板而已。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

  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水的人们跋扈。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注释】

  :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他是扮演旦角的男演员,在京剧表演艺术方面有重要成就。

  :麻姑: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据晋代葛洪《神仙传》:东汉时仙人“王方平降蔡经家,召麻姑至,是好女子,年可十八九许,手似鸟爪,顶中有髻,衣有文章而非锦绣。”

  :《红楼梦》:长篇小说,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为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一般认为是高鹗续作。

  :泰戈尔(R.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著有《新月集》、《飞鸟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曾到中国。下文的“竺震旦”是泰戈尔在中国度六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罗丹(A.Rodin,1840—1917):法国雕塑家。作品有《加莱义民》、《巴尔扎克》等。

  :淮尔特(O.Wilde,1856—1900):通译王尔德,英国唯美派作家。著有《莎乐美》、《温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1866—1944):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剧本《爱与死的搏斗》等。

  戈尔基(1868—1936):通译高尔基,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杰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22):吴昌硕(1844—1927):名俊卿,浙江安吉人,书画家、篆刻家。

  (23):林琴南(1852—1924):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福州)人,翻译家。他曾由别人口述,用古文译欧美小说一百七十多种,其中不少是外国文学名著,在清末至“五四”期间影响很大。到了“五四”时期,他是最激烈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之一,曾在给蔡元培的信及小说《荆生》、《妖梦》中,诋毁新文化运动者;其中《荆生》一篇大意说:有田必美(影射陈独秀)、金心异(影射钱玄同)、狄莫(影射胡适)三人聚于陶然亭,田生大骂孔丘,狄生主张白话,忽然隔壁走出一个伟丈夫荆生来,把三人打骂一顿。荆生是林琴南自况,鲁迅在文中用“识荆”二字含有双关意思。

  (24):“识荆”:语出唐代李白的《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后来就用“识荆”作为初次识面的敬辞。

  (25):仿单:介绍商品的性质、用途和用法的说明书。

  (26):“如夫人”:即小老婆,语出《左传》僖公十七年。

  (27):“引车卖浆者流”的文字:林琴南在一九一九年三月给蔡元培的信中攻击白话文说:“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28):南亭亭长:即李宝嘉(1867—1906),字伯元,江苏武进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等。我佛山人,即吴沃尧(1866—1910),字趼人,广东南海佛山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等。

  (29):创造社:“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著名文学团体,一九二〇年至一九二一年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等。在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周年纪念号上,曾刊印他们三人合摄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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