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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并吞朝鲜记(1)


  (清宣统二年)

  记例

  一 本文名为《日本并吞朝鲜记》,故记事以日本为主,其朝鲜内治及他国经营朝鲜之事迹,惟举其大概,取相发明耳。

  一 本文既名曰记,自不容多下论断,但事实之原因结果,有不得不略为说明者,将使读者易于循省,故文体不能谨严,方家谅焉。

  一 本文所记事,其由朝鲜发生者,甲午以前,用中国年号,乙未以后,用朝鲜年号,其由日本发生者,用日本年号。

  一 本文或称朝鲜,或称韩,从行文之便,别无他义。

  一 朝鲜君主昔称王,中称皇帝,今则称李王,本文所记,各就时代而从其称。

  外史氏曰:朝鲜今真亡矣。朝鲜之亡,不自今日,特今日则名与实俱亡云尔。是故记朝鲜之亡,不得不托始于四十年以前。夫亡者朝鲜也,而亡之者日本也。朝鲜之所以由存而即于亡者,其所历之途径有四:一曰役属于中国之时代,二曰号称独立之时代,三曰役属于日本之时代,四曰并吞于日本之时代。日本之所以亡朝鲜者,其所历之途径亦四:一曰与中国争朝鲜之时代,二曰与俄国争朝鲜之时代,三曰以朝鲜为保护国之时代,四曰并吞朝鲜之时代。此两造之四时代,其界线略同,今画前两时代为“前记”,后两时代为“本记”。于以观朝鲜自取剿绝之由,与夫日本谋人家国之术,此真当世言政者得失之林也。

  前记

  第一 中日争韩记

  朝鲜与中日两国之关系。朝鲜自古服属于我,然惟汉代曾收其一部为郡县,过此以往,羁縻勿绝而已。我国自昔待属国如此,匪独一朝鲜也。而其国与日本一苇相望,日人之狡焉思启,殆非一日。据东史所记,则当我汉献帝建安中,日本有神功皇后者,曾亲征新罗,略其地置戍兵焉。当时朝鲜裂为三国,曰高句骊,曰百济,曰新罗。盖高句骊与我交涉最繁,新罗则昵近日本,百济则常修玉帛于二境者也。自唐以还,三国统一,名曰高丽。常北面于我,与日本之交殆绝。及明神宗万历间,日本有丰臣秀吉者,雄略为彼国史中所仅见,尝大举伐朝鲜,几灭之,赖我援仅免。日本之与我争朝鲜,实自兹始也。未几,我朝崛兴,朝鲜恭顺,臣服最早,列圣怀远以德,舍岁时享觐外,无所诛求,而日本则德川氏柄政,专务文教,不遑外事。朝鲜闭关酣嬉者三百年,俗日以偷,政日以乱,其势既不足以自存。值欧势东渐,浸益多事,而日本方于其间就维新之业,磨刃欲试,我亦当中兴之后,朝气未衰,两国相接,而以朝鲜为之间。朝鲜亡机兆于是矣。

  日韩交通初期。日本明治新政府初建之日,正朝鲜大院君专政之时。大院君李昰应者,朝鲜王李熙之生父(熙即朝鲜前王,甲午以后自称皇帝,四年前让位其子,称太皇帝,今被废为李太王者也),王方幼而为之摄政。其为人也,好弄术智而不知大体,喜生事而无一定之计画,性残酷骄慢而内荏多猜,实朝鲜民族性质之代表,而乱亡之张本人也。大院君之始摄政,实当我同治三年(熙以同治二年即位,时年十三),其时我国五口通商久开,日本亦已辟三互市场,世界大势所趋,固不容朝鲜长此闭关自守,天主教势力浸弥漫于其国中,而俄、法、美诸国,次第遣使议修好,而大院君一以诿诸我政府。其诿诸我政府也,非守国际法上属国之名分也,非慑我上国之威也,图狡卸不自负责任而已(著者按:对于外交事件,图狡卸不负责任,此吾中国人相传心法,朝鲜人亦师我长技者)。大院君摄政之四年,而日本明治天皇即位。初,日本当将军秉政时,其与朝鲜交际,专委诸对马守宗氏,幕府不自直接。至是,遣对马守宗重正使韩,告王政维新,韩人以其玺书中有“皇帝”字样,拒不受。明治二年(同治八年),更使外务权大录(大录,官名,权署理也。下仿此)佐田伯茅、少录森山茂为交涉使使韩,韩人拒如故。三年,复遣外务少丞吉冈弘毅往使,森山茂、广津弘信副之,淹留一年有半,不得要领;宗重正再移书喻指,劝韩廷引见吉冈等,不省。五年,宗重正复使其家臣相良重树往与周旋,凡上书于韩政府二十四次,终不纳。其年八月,复遣外务大丞花房义质、少记森山茂乘二军舰往使焉,韩吏拒如故。六年,广津复奉命往,森山旋至,亦无所得,怏怏归。盖自日本明治维新以还,朝鲜之草梁馆(草梁馆者,所以待外宾也,如我会同四译馆),无一日无日本使节之足迹,韩廷之虚骄无礼,诚出情理之外,而日人宁含诟忍辱而终不舍去,且终不肯转而就商于我政府(当时俄、英等国皆转而与我交涉)。盖其处心积虑,务置朝鲜于我势力范围以外,四十年间,政策一贯,而自始绝不肯误一著以取自缚有如此也。

  所谓征韩论。征韩论者,日本内政上之一大事也,而其因乃发自外交。先是明治二年,佐田伯茅反自朝鲜,即首倡用兵要盟之议。四年,外务权大丞丸山作乐等,谋组织一秘密队,出奇袭韩,为政府所觉,逮而锢之。继此迁延数年,使节十数往返,而受侮于韩者愈甚,日人殆不复能忍。六年六月,森山茂归,盛言韩罪之当诛,且陈言方略。于是廷议分为两派,一曰征韩论派,参议西乡隆盛、副岛种臣、板垣退助、江藤新平、后藤象次郎主之,而以太政大臣三条实美为之魁;二曰非征韩论派,参议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大隈重信、大木乔任主之,而以右大臣岩仓具视为之魁。两派坚持所信,抗争亘数月,非征韩论派卒胜。日本维新元勋,自兹分裂。西乡一派联袂辞职,朝列空其半,遂以导明治十年西南之乱。虽然,非征韩论派,固未尝谓韩之不可征也,谓今尚非其时云尔。要之,日本自维新后,本已予韩人以不能安席之势,而韩人所以因应之者复失宜,我国所以指导之者复无状,坐使以区区小节,长强邻敌忾之气,而授之以问罪之口实。日本之有今日,未始非韩人激之使奋也。

  《江华湾条约》。明治九年(光绪二年),日本与朝鲜始结修好条约,所谓《江华湾条约》是也。先是,征韩论既决裂,日本政府于明治七、八两年,仍先后派外务大丞宗重正、理事官森山、副官广津诣韩,卑辞乞结约,韩人深闭固拒犹昔。明治八年九月,日本一军舰测量朝鲜海岸,其舢板过永宗岛,岛上炮台忽轰击之,军舰遂应战,坏其堡垒。翌年正月,日本遂以陆军中将黑田清隆为全权大臣,议官井上馨为副大臣,率六舰诣江华湾(即永宗岛)问罪,且胁使结约。于是朝鲜举国鼎沸,议和议战,莫敢执咎,而日本威逼急于星火,遂以其年二月二十六日,缔结所谓《日韩修好条规》者十二款。《礼》曰:“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也。”朝鲜臣于我,而其有外交,实始此。《条规》第一款云:“朝鲜为自主之邦,与日本国有平等之权。”当时韩人固视此为义所当然,即我国亦从,不识国际法上“自主”二字作何解释,且素贱视日本,谓不足与大邦齿,方谓彼自愿与我属邦平等,足征恭顺。而不知日人所以十年间锲而不舍,持满而后发者,其目营心注即在此“自主”“平等”之四字,此约既订,日人遂不复认我之主权得行于朝鲜矣。

  壬午之变。朝鲜既与日本结约,遣使往报聘,其达官亦渐有游于日本者,睹其政治修明,羡而思效之。乃先从事练兵,聘日本一士官堀本某为教习。而其督练大臣既不晓兵事,且贪黯无艺,克扣军饷,至食中杂沙土,于是新军与见汰之旧军咸怨,胥谋作乱。光绪八年六月,暴徒数千骤起,杀官吏三百余人,堀本与焉。遂火日本公使馆,公使花房义质仅以身免。日本遂遣军舰三,兵士八百入仁川,因定所谓《济物浦条约》者,其内容则:一、朝鲜逮治罪犯,二、偿日本金五十万元,三、派谢罪使于日本,四、日本使馆置守卫兵也。朝鲜有日本兵自兹始。

  甲申之变。自光绪八年以后,中日之争韩始剧。壬午变起之际,北洋大臣李鸿章使道员马建忠俘大院君安置保定,使提督吴长庆率师四千戍汉城,专治兵事,使同知袁世凯总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宜,专司对付韩人事,使德人摩灵德夫为外交顾问,其海关亦使总税务司赫德监督。当时我国势力之在朝鲜者,视后此日本设统监时,有过之无不及。使吾有人焉,虽百日本,无如我何也。乃吾之当其冲者,既无丝毫政治上之常识,不能为之革秕政以靖乱源,而复暴戾恣睢,以贾其君民之怨,坐使其新进气盛之辈,群思结日本以挠我。于是朝鲜有中国党、日本党之目。虽然,中国党盘踞要津既久,日本党后起,势固不敌,日人不得已假卑劣手段以济之,遂有光绪十年十一月之变。先是,其年七月,我军与法战于马江,败绩,朝鲜人益轻我,而日本驻韩公使竹添进一郎忽归国。九月,复返汉城,举《济物浦条约》所索偿金五十万元中之四十万,退还韩人,声言助其行政改革之用(著者按:与美国之退还我庚子赔款何相类也),韩人深德之。十一月日本在汉城所设之邮政局,行落成礼,韩廷贵显及各国使臣咸集,独日使竹添托故不至。宴方酣,突有放火于比邻者,座客惊散,号称中国党之闵台镐、赵宁夏、李祖渊、尹泰骏、韩圭稷、闵泳穆、柳在贤皆遇刺死。日本党之金玉均、朴泳孝驰入宫门,疾呼清兵作乱,日使竹添旋率兵一中队,称入卫,拥王移别殿,谋挟以适仁川。王以失妃及太子所在,涕泣不肯行,翌日我兵至,遂移王于我营。竹添不得逞,怏怏归国,日本党悉随以去,其不及遁者咸就诛夷。是役也,日本诚心劳日拙,然其机变之巧,与其一往无前之概,使人一惊。

  《天津条约》。甲申之变,戎首实为日本,五尺之童所能知也。而日人有藏身甚巧者一事,当我兵之入韩宫也,竹添禁其军队,不许开枪,而袁世凯乃炮击日本公使馆,且焚毁之,予彼以一绝好之口实。果也光绪十一年三月,日政府居此奇货,遣伊藤博文为全权,诣天津,与我北洋大臣李鸿章交涉,卒议定专条三款:第一,中日两国皆撤退朝鲜戍兵;第二,两国皆不得派员为朝鲜军队教习;第三,朝鲜若有内乱,两国中无论何国派兵前往,必预先行互相知照。此约款所以限制两国者,若甚平等。虽然,日本不过不能骤得其所欲得而已,我则举既得权而尽丧之也。此如吾世畜一仆,忽与客约曰:吾与客皆不得漫役此仆,客欲管仆,必得请于我,我欲管仆,亦必得请于客。《天津条约》正此类也。盖《江华湾条约》使朝鲜自认非我属国,《天津条约》使我认朝鲜非我属国。盖《江华湾条约》明朝鲜与日本平等,日本既非他人之属国,朝鲜自非他人之属国也。《天津条约》明中国对于朝鲜之权利义务与日本平等,中国既可目朝鲜为我属国,则日本亦可目朝鲜为彼属国也。

  甲午战役。自《天津条约》后七八年间,日本如鸷鹰将击,先以蛰伏,其与朝鲜交涉,无甚大事可纪。我袁世凯侈然以上国之代表临之,颐使韩君臣若奴仆,日以贾韩人怨而招列国之嫉,尝一度谋废韩王,立其侄李堎镕,而使大院君再摄政,有告密者,乃中止。而闵妃之族,初以媚世凯得政,至是益横恣,黩货虐民,无所不至,民穷财尽,内乱蜂起。光绪二十年三月,有所谓东学党者,揭竿于全罗道,势颇猖獗。袁世凯方思假此以立功名,遽劝韩王乞援于我,乃我军舰扬威平远、操江,方入仁川,而日本军舰七艘俨然已在,且以陆战队四百大炮二门护其公使大鸟圭介入汉城。世凯惊愕,不知所为。我政府据《天津条约》知照日本,谓依保护属邦之旧例,从朝鲜之请,派兵戡乱,日人以不认朝鲜为我属邦,复书相谢。此问题争辩殆匝月,日本不屈。我国约共同撤兵,不许。中间经英、俄调停无效,更主张干涉朝鲜改革内政,我师方逍遥平壤,迁延待交涉之妥协,而日军已遍满汉城。韩廷狼狈无措,乞计于袁世凯。世凯惟告以自称中国属邦,理合乞援,日本出兵,甚为无理,令以此当日本而已,而适启日本以攻瑕之路。日使大鸟即腾书朝鲜政府,诘其为独立之国乎,抑为中国属邦乎?限一日覆答。至是世凯口舌之力,不复得施。迁延三日,而朝鲜卒以独立国答。日使谓既为独立国,宜速改革内政,乃上政纲五条,促施行。韩廷益汹惧,决诸世凯,世凯谓宜阳许之而促其撤兵,更为后图。盖敷衍延宕,实吾国唯一之外交术,为我属邦者,例宜师之,韩廷与世凯心理同也。而日本固非若是易与,越旬日,且以书逼韩廷曰:朝鲜与中国昔所缔约,与独立国之性质不相容,宜摧弃之。韩廷未决答,而世凯已宵遁。自是朝鲜遂告绝于我,且与日本结攻守同盟条约矣。

  日本干涉朝鲜内政之始。韩人之不自立,而惟人是赖,其天性也。日兵之既入韩京也,韩人之号称维新党者,举欣欣然有喜色,竞通款于日军,乞以兵卫王城,废王妃,起大院君再摄政。日人从其二,惟废妃之举,持而未发,未几遂尽黜旧官,而设一议政府,八大衙门名称悉仿日本,以日本党人充之,大院君为之魁。新政府虽以改革自标异,而大臣日日会议,惟口衔烟管,游谈无根,从未一及国事,内之则朋党倾轧,彼此互欲剚刃于其腹(著者按:中国所谓新党者何如)。时我军败报未至,大院君复贰于我,事发,日人逼使退位。日政府以大鸟圭介干涉韩政之不得要领也,使其维新元勋井上馨代之,井上上政策二十条,谒见韩王,声色俱厉,韩王震慑,乃率群臣誓于太庙,颁布所谓《洪范》十四章者。其要端则将王室事务与国家事务分离也,设责任内阁也,统一财政也,租税以法律定之不得妄征也。改定官制明正权限也,派游学也,行征兵也,编纂法典也,用人不拘门地也,条理粲然,与后此我国之立宪《九年筹备案》乃大相类。然上自君主,下逮百执事,其尝有一日定行此誓庙之《洪范》乎?则不待问而可知矣。虽以日本第一流政治家井上其人者,而无如朝鲜何,日本于是益知朝鲜人之不足与立,而取而代之之心益决矣。

  《马关条约》。战役既竣,我与日本结《马关条约》,其第一条则我国认朝鲜为完全无缺独立自主之国也。盖朝鲜之以公文表示脱离上国之意思也,嚆矢于《江华条约》,而大成于攻守同盟条约。我之以公文表示捐弃属邦之意思也,嚆矢于《天津条约》,而大成于《马关条约》。自是我在朝鲜,无复发言权。日本谋韩之第一期政策,全然告成,而朝鲜王亦妄窃帝号,聊以自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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