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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加利爱国者噶苏士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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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绪二十八年) 发端 或问新民子曰:子著录人物传于《丛报》,而首噶苏干何也?曰:吾欲为前古人作传,则吾中国古豪杰不乏焉,然前古往矣,其言论行事,感动我辈者,不如近今人之亲而切也。吾欲为近今人作传,则欧美近世豪杰使我倾倒者愈不乏焉。虽然,吾侪黄人也,故吾爱黄种之豪杰过于白种之豪杰。吾侪专制之民也,故吾法专制国之豪杰,切于自由国之豪杰。吾侪忧患之时也,故吾崇拜失意之豪杰,甚于得意之豪杰。吾乃冥求之于近世史中,有身为黄种,而托国于白种之地,事起白种,而能为黄种之光者,一豪杰焉,曰噶苏士也。有起于专制之下,而为国民伸其自由,自由虽不能伸而亦使国民卒免于专制者,一豪杰焉,曰苏噶士也。有所处之境遇,始于失意,中于得意,终于失意,而所怀之希望,始于得意,中于失意,终于得意者,一豪杰焉,曰噶苏士也。噶苏士者,实近世一大奇人也,其位置奇,其境遇奇,其事业奇,其兴之暴也奇,其败之忽也奇。要之,其理想,其气概,其言论行事,可以为黄种人法,可以为专制国之人法,可以为失意时代之人法。孟子不云乎,“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噶苏士之殁,距今不过十年,吾侪去豪杰若此其未远也。呜呼!读此传者可以兴矣。 第一节 匈加利之国体及其历史 今世界中有所谓双立君主国(The Dual Monarchies)者焉,吾中国人骤闻此语,殆不解其何谓也。双立云者,一君主国之下而有两政府焉,其宪法异,其风俗异,其政府之威严相匹,其人民之权利相匹,语其实际,则厘然两国也。而特同戴一君主于其上,此为近今最新奇可喜之政体,世界中现行此种政体者有二国,其一为瑞典与挪威,其一则奥大利与匈加利也。此等国体,与英爱君主国有异,英皇之徽号,因称为大不列颠王,兼爱尔兰王,然爱尔兰非能自有政府也。又与德普君主国有异,德国皇位,固为普国王所承袭,德普亦各有政府,然普政府对于德政府而有种种之权限,德政府与普政府非平等也。至奥匈等双立国,其情实全反是,双立国者,实一不可思议之现象,而亦过渡时代所不得已而最适要之法门也。而奥匈两国所以合而分、分而合,造成此等离奇政体者,其原因经历若何?读《噶苏士传》,可以得之。 请言匈加利之历史。匈加利人者,亚洲黄种,而古匈奴之遗裔也。西历372年,匈奴一部落自里海北部西侵兹土,及纪元1000年,王国之体始备,以东方之强族,浴西方之空气,故其人坚忍不拔,崇尚自由。1220年,始立宪法,有所谓《金牛宪章》(Golden Bull)者,实国中贵族与其王所订定之条约也。篇中于军役义务之制限,租税条例之规定,司法裁判之制裁,一一明定之。且言国王若违此宪,则人民有可以执干戈以相抗之权利,盖匈加利立国之精神,于是乎在。今世政治学者,动称英吉利为宪法之祖国,而此《金牛宪章》之成立,实在英国发布《大宪章》(Magna-Charta)之前三年,是世界文明政体,首创之者实惟黄人,匈加利在世界史上之位置价值,亦足以豪矣。 匈加利与奥大利之关系,实自三百八十年以来,至1526年,土耳其王查理曼伐匈者六度,狰狞劫掠,殆不可当。匈王路易第二战死,无子,其后马利亚,实奥国王菲狄能第一之妹也,以匈合奥,使并王之。自兹以往,匈遂永为奥之属地,然菲狄能犹先向国民而誓守其宪法,乃得践位。此后百余年间,匈人执干戈以抗暴政之权利,未或失坠。故十八世纪以前,欧洲大陆之国民,其享自由自治之幸福者,以匈加利为最。 匈加利国民,义侠之国民也。前匈女王马利亚的黎沙时代,普鲁士撒逊(亦德国联邦中之一国也)、法兰西诸国,联军破奥,女王避难于匈之坡士孛尼,开匈加利国会,求救于其民,匈人激于义愤,战联军而退之。其后拿破仑蹂躏欧洲,奥大利受创最剧,奥王佛兰西士第一亦恃匈民义侠之力,仅乃自保。匈之有造于奥,非一端矣。及维也纳会议既终,神圣同盟斯立(1815年事也。当时拿破仑之风潮既息,各国君主务以镇压国民为事,俄、普、奥三帝创此会盟,誓相援助以防其民),奥人不念匈民之德,且忌而嫉之。奥相梅特涅以绝世之奸雄,外之操纵列邦,内之压制民气,匈加利八百年来之民权,摧陷殆尽。水深火热,哀鸣鸟之不闻,雨横风狂,望潜龙之时起。时势造英雄,噶苏士实此时代之产儿哉。 第二节 噶苏士之家世及其幼年时代 1802年,实欧洲一最大纪念之年也。盖世怪杰拿破仑以是岁即位,为法兰西王,而欧陆中心之风云儿噶苏士,亦以其年4月27日生于匈加利北方之精布梭省。噶苏士,名路易(Louis Kossuth),家系虽非贵族,而其父素以爱国知名,其母热心之新教徒也。少年受教有方,故性质高尚,热诚过人,有非偶然者。噶苏士早慧,年仅十六,卒业于巴特府之卡文大学校,名声藉甚。常语人曰:“丈夫志一立,何事不可成。”闻者莫不叹异之。十七岁,始研究法律,奉职于某府之裁判所,以资习练,常游历各地,所至必参列其法庭,阅历益深。1822年,年仅弱冠,即以法律名家闻于国中,乃归故乡,为精布梭省之名誉裁判官。其天才之绝特,实有足惊者。此后十年间,从事法律之业,又往往跋涉山海,独适旷野,或游猎以练心胆,或演说以养雄辩,鸷鸟将击,先修羽翮。伟人之所养,有自来矣。 第三节 噶苏士未出以前匈国之形势及其前辈 十九世纪之匈加利史,得三杰焉,前有沙志埃伯爵,中有噶苏士,后有狄渥,皆国民之救主,而历史之明星也。噶苏士凭藉沙志埃所养成之国力,因以一鸣惊人,而其挫败之后,未竟之业,赖狄渥以告成功。故为噶苏士作传,不可不并前后二杰而论之。 沙志埃伯,温和派也。噶苏士则急进派也,急进派之前乎噶氏者,有威哈林男爵,故欲知噶苏士以前匈国之形势,则沙威两前辈其代表也。 匈加利本有国会也,但神圣同盟以后,梅特涅正值全盛,专制政策日进日甚,以为外患既不足畏,所当努力者,惟防家贼而已。思及匈人毛羽未丰,从而铩之,乃七年不开国会(凡立宪君主国,召集国会之权皆君主掌之)。不宁惟是,又蹂躏《金牛宪章》之明文,添加军队,胁国民以服兵役,增征租赋,数倍于前,彼义侠之匈加利人,岂肯束手坐视此辜恩非礼之行哉?于是国论嚣嚣,鸣奥人之无状,王不得已,乃有1825年国会之设,时乃国会上议院一豪杰出焉,则沙志埃其人也。 国会旧例,惟许用拉丁语演说,盖奥王压制匈人之一法门也。沙伯迸万斛爱国之血诚,毅然脱此钳轭,当开会之日,即以匈加利语大声疾呼,申明匈人固有之权利,历数佛兰西士第一之失政,海潮一鸣,声满天地。自此以往,十五年间(自1825年至1840年),沙伯实为匈加利全国之代表。伯尝作一书以奖厉国人曰: “呜呼!我同胞,畴昔我光荣赫奕之匈加利,今乃陷溺至此,吾能勿悲!虽然,公等毋悲焉,奋其爱国之心,以铸造他日光荣赫奕之新匈加利,又岂难也!” 读此数言,可以想见沙伯之为人矣。彼不徒空言也,又实行之。凡一切开民智增公益之事,无不尽力,设民会以通声气,立高等学校以养人才,开新式剧场以厉民气(演剧之事,关于国民进化者甚大,吾别有文论之),广邮船铁路以便交通,兴水利、筑海岸以阜民财,凡兹文明事业,不遑枚举。盖沙伯者贵族也,实行之经世家也,其所务者,以温和手段,易俗移风,蓄养实力,所谓老成谋国,固当如是也。 而噶苏士者,具如电之目光,抱如焰之血诚,深有见夫民族主义为立国之本。久怀一匈加利独立之大理想于其胸中,其不能以沙伯之所设施而踌躇满志,亦势使然也。未几,而法国第二革命起(1830年7月),电流倏忽,遍传欧洲,匈加利亦受其影响。而急进派兴,志士奔走号呼于国中,曰“独立!独立!!独立!!!”者所在皆是。于是乎1832年之国会,又不得不开,温和派首领沙志埃伯,与急进派首领威哈林,会议数四,互相调和,乃提出协议案于国会。其略曰: 宪法者,匈加利各种法律之源泉也。不经议院之承认而妄布法律,是奥国政府之专横者,一也。1825年以来,七年之间,不开国会,是政府怠慢之罪,二也。农工劳力者,国民之神圣也。今殆以奴隶视之,毫无保护,是谓厉民,三也。选举权者,天赋权也,成年之民,皆当有此。而妄加制限,侵害自由,四也。国会不许用匈加利语,而惟奖厉拉丁语及日耳曼语,损匈加利之国权,五也。国文学不兴(按:言爱国者,本国文学最为重要,今崇拜西人者流,欲以英语为学校中独一教科,不知本也),学校不起,塞窒民智,六也。内地工业,为苛政所困,日渐衰颓,陷民死地,七也。 国会既开,连亘四年,此等诸案,日日提议,将以大行改革,拯民疮痍。而奥王方醉梦于专制之中,视新政如蛇蝎,且恐诸案既定,而匈加利遂不可复制,于是悉予驳斥,无一俯从(立宪君主国议院,议定之案必经君主批准,然后施行)。国会失望之余,愤激愈甚,威哈林男慨然曰: “呜呼,我同胞其念之,我等所提议各件,固有利于匈民。而亦未始有害于奥人也,顾奥王一一反抗之,推其意,非以我所爱之匈加利永世为其奴隶国而不止也,奥王实匈加利之公敌也。” 此之一语,激动数百万义侠匈国民之耳膜,且哀且痛且愤,一啸百吟,一呻百问疾,人人心中、目中、口中惟牢记《金牛宪章》,所谓执干戈以抗虐政之一大义,盖舍此以外,无余望焉矣。奥政府仇威哈林既甚,逮之下狱,思以警其余,殊不知压力愈紧,则跃力愈腾,百新党演说于讲坛,不如一新党呻吟于牢槛,于是举国中“革命!革命!!革命!!!”之声,撼山岳而吞河泽矣。而其声之最大而远者谁乎?则噶苏士其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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