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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之价值


  《礼记》之最大价值,在于能供给以研究战国、秦、汉间儒家者流——尤其是荀子一派——学术思想史之极丰富之资料。盖孔氏之学,在此期间始确立,亦在此期间而渐失其真,其蜕变之迹与其几,读此两《戴记》八十余篇最能明了也。今略举其要点如下:

  一,孔门本以“礼”为人格教育之一工具,至荀子则更以此为唯一之工具,其末流乃至极繁琐极拘迂,乃至为小小仪节费几许记述几许辩争。读《曲礼》《檀弓》《玉藻》《礼器》《郊特牲》《内则》《少仪》《杂记》《曾子问》……等篇之全部或一部分,其琐与迂实可惊。观此,可见儒学之盛即其所以衰。

  二,秦、汉间帝王好大喜功,“封禅”“巡守”“明堂”“辟雍”“正朔”“服色”等之铺张的建设,多由儒生启之,儒生亦不能不广引古制以自张其军,故各篇中比较三代礼乐因革损益之文极多,而大抵属于虚文及琐节。但其间固自有发挥儒家之政法理想及理想的制度,极有价值者,如《王制》《礼运》……等篇是也。

  三,为提倡礼学起见,一方面讲求礼之条节,一方面推阐制礼之精意及其功用,以明礼教与人生之关系,使礼治主义能为合理的存在。此种工作,在两《戴记》中,颇有重要之发明及收获。《礼运》《乐记》《礼察》《礼三本》《大传》《三年问》《祭义》《祭统》……等篇,其代表也。

  四,孔子设教,惟重力行。其及门者,亲炙而受人格的感化,亦不汲汲以鹜高玄精析之论。战国以还,“求知”的学风日昌,而各派所倡理论亦日复杂。儒家受其影响,亦竞进而为哲理的或科学的研究。孟、荀之论性论名实,此其大较也。两《戴记》中亦极能表现此趋势。如《中庸》《大学》《本命》《易本命》……等篇,其代表也。

  五,儒家束身制行之道及其教育之理论法则,所引申阐发者亦日多,而两《戴记》荟萃之。《大学》《学记》《劝学》《坊记》《表记》《缁衣》《儒行》……及《曾子》十篇等,其代表也。

  要之,欲知儒家根本思想及其蜕变之迹,则除《论语》《孟子》《荀子》外,最要者实为两《礼记》;而《礼记》方面较多,故足供研究资料者亦较广。但研究《礼记》时有应注意两事:

  第一,《记》中所述唐虞夏商制度,大率皆儒家推度之辞,不可轻认为历史上实事。即所述周制,亦未必文、武、周公之旧,大抵属于当时一部分社会通行者半,属于儒家理想者半,宜以极谨严的态度观之。

  第二,各篇所记“子曰……”“子言之……”等文,不必尽认为孔子之言。盖战国、秦、汉间孔子已渐带有“神话性”,许多神秘的事实皆附之于孔子,立言者亦每托孔子以自重。此其一。“子”为弟子述师之通称,七十子后学者于其本师,亦可称“子”。例如《中庸》《缁衣》……或言采自《子思子》,则篇中之“子”亦可认为指子思,不必定指孔子。此其二。即使果为孔子之言,而辗转相传,亦未必无附益或失真。此其三。要之,全两部《礼记》所说,悉认为儒家言则可,认为孔子言则须审择也。

  就此两点而论,《礼记》一书,未经汉以后人窜乱,诚视他书为易读,但其著作及编纂者之本身,或不免有若干之特别作用及成见,故障雾亦缘之而滋,读者仍须加一番鉴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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