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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台湾书牍(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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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信 编辑部诸君鉴: 顷行矣,归舟所满载者哀愤也。舟中西望故国,岂惟慨叹,直不寒而栗耳。此行所最生感者,则生计上之压迫是也,一受此压迫,殆永劫无摆脱之期。吾于全台游历过半,见其一切日用品,殆无不来自日本,即如所穿之屐及草履,所食之面及点心皆然。举其小者,大者可推矣。中国货物,殆杜绝不能进口。保护关税之功用,其可畏有如此者。台湾本绝无工艺品,而中国货则税率殆埒其原价,其舍日本货外更无可用亦宜,而日本货之价,亦远贵于日本本境。以物价比例于劳庸,则台湾物价之昂,盖世界所罕见也。以故台湾人职业虽似加于昔,每日所得工钱虽似增于昔,然贮蓄力乃不见其增而惟见其减。就此趋势推之,其将来岂堪设想!而还顾我祖国,其将来又岂堪设想也! 舟中检点日来所为杂诗,得十余章,录以奉览。 “《台湾杂诗》:千古伤心地,畏人成薄游。山河老旧影,花鸟入深愁。人境今何世,吾生淹此留。无家更安往,随意弄扁舟。 “九点齐烟外,苍茫别有天。下田犹再熟,甘果不论钱。处处泉通脉,村村花欲然。岁时不改旧,信是汉山川。 “故老犹能说,神功缔造深。废兴三国志,战伐百年心。几凿张骞孔,仍来陆贾金。早知成覆水,休诵白头吟(台湾先后为荷兰、西班牙、法兰西三国所陷,我族卒光复之,日本人足迹前固未一履台土也。使郑氏能保其世,台湾或不至有今日乎)。 “桓桓刘壮肃,六载驻戎轩。千里通驰道,三关巩旧屯。即今非我有,持此欲谁论?多事当时月,还临景福门(刘壮肃治台六年,规模宏远,经画周备,后此日人治绩,率袭其旧而光大之耳。鸡笼至新竹间铁路二百二十余里,即壮肃旧物,其他新辟容辀之道尚数百里,鸡笼、沪尾、澎湖诸炮台皆壮肃手建。台北省城亦壮肃所营,今毁矣,独留四门以为饰,景福门即其一也,余频过其下)。 “幽寻殊未已,言访北投泉。大壑阴阴转,清流曲曲传。玉膏温弱荇,溪色澹霏烟。苦忆华清梦,无憀闭阁眠(北投山距台北府治二十里,有温泉,境殊幽远。沿溪数里喷烟,若霏雾。温流中水藻、游鱼生焉)。 “荡荡台中府,当年第一州。桑麻随地有,城郭入天浮。江晚鱼龙寂,霜飞草木秋。斜阳残堞在,莫上大墩头(刘壮肃本拟建台中为省治,筑城,工未蒇而去位。今城亦毁,移城门一角于大墩头公园)。 “晓破千峰雾,迢迢爆竹声。重为万里客,又过一清明。舍馆传新火,儿童报晚晴。故山路几许,南望涕纵横(清明日,客雾峰庄之莱园)。 “台南南郭路,胜迹郑王祠。肃肃海天晚,沉沉故国悲。檐花驯鸟雀,壁影护龙螭。落日怀名世,回风欲满旗(郑延平王祠在台南府南门外,日人改称开山神社)。 “三百年前事,重重入眼明。天开一柱观,月照受降城。胡虏到今日,儿童识大名。孰非轩琐裔,哀此乞廛氓(赤嵌城俗称王城,在安平之海隅,荷兰人所筑也。据旧志,方广二百七十六丈,高三丈有奇。郑延平克荷兰,受降于此,今圮矣。受降时仪式,日本人犹传以图画,吾曾见之)。 “五妃从死地,竹泪满南州。铜辇成千古,冬青共一丘。珮环青冢月,兰芷渚宫秋。愁绝思公子,灵旗肯少留(明隆武时,以宁靖王朱术桂督郑成功军。永历十八年,王遂入居台,郑氏事以王礼。克塽降,王佩印绶殉国,五妃王氏、袁氏、荷姑、梅姑、秀姊从死。台人既葬王于竹沪之元妃旧园,复在台南府南门外之桂子山合葬五妃,即地建庙焉)。 “鹿耳山形壮,鲲身海气粗。重关常北向,众水总南趋。事去劳精卫,年深失湛卢。东风最无赖,绿到海桑无(七鲲身及鹿耳门皆台湾八景之一,观涛称奇极。郑延平进取时,荷兰人沉舟塞鹿耳,一夜水骤涨,郑军飞渡,荷人诧为从天而下也)。 “曾闻民主国,奄忽落人间。即事真如戏,呼天亦苦艰。薛萝哀楚鬼,禾黍泣殷顽。暗记留蚕纸,愁来一洗颜(故老有以台湾民主国之钞币及邮政局券相赠者)。 “西北涛头起,故人曾独来。徙薪谋议苦,横海壮心摧。碧血随青史,名山托古哀。欲寻旧綦迹,溽雨长莓苔(死友谭壮飞于甲午前后曾两渡台,欲有所建树,不得志而归。其所著《仁学》初题曰“台湾人所著书”)。 “闻道平蛮使,追捕竟未休。网张隘勇线,器漆社蕃头。弱肉宜强食,谁怜只自尤。物情如可玩,不独惜蒙鸠(日人顷方锐意犁扫生蕃,广张所谓隘勇线者,蹙之于丛箐中,战略与名称皆袭刘壮肃之旧也,今殆廓清无孑遗。吾游博物馆,见药渍生蕃头累累然)。 “暂掩新亭泪,相倾北海尊。春归万梅岭,地辟一莱园。鱼鸟忘宾主,杉松长子孙。不逢催课吏,或恐是桃源(莱园在雾峰之麓万梅崦下,逸民林献堂所筑,以颐养重闱者,极山水林木之胜。余兹行,献堂实先后之连舆接席,备极挚渥,馆余于莱园者旬日,为遍题池馆而去。献堂为刚愍公从子,与诸昆并好学能文,使人生故家乔木之感也)。 “零落中州集,苍茫野史亭。看花成圹埌,耽酒得沉冥。一梦风吹海,无言月过庭。只愁弦绝处,俛俯失湘灵(沧桑后,遗老侘傺无所适,相率以诗自晦。所至有诗社,莱园社之外,汐社、栎社、竹社、南社等,其最著也)。 “惨绿相思树,殷红踯躅花。能消几风雨,取次送年华。北首天将压,南来日又斜。金仙行处断,铅泪满天涯。” 复有词数阕,托美人芳草以写哀思,并以寄上,试请读之,或可喻其言外之意耶。三年不填词,今又破戒矣。 “《蝶恋花·感春游台湾作》:倚遍黄昏人瘦削,愁对阴阴,旧日闲池阁。燕子不来风动幕,是谁偷觑秋千索。 一雨做成新梦恶,梦里罗衾,恰似郎情薄。早识金铃成漫约,余英悔不春前落。 “别路屏山天样远,苦怨斑骓,不放人留恋。波底题红余片片,凭君量取愁深浅。 恨雨颦烟朝暮卷,便到春回,憔悴羞重见。何况梦中时鸟变,东风已共游丝倦。 “岁月堂堂人草草,数尽花风,冷透春怀抱。镇日西园莺不到,断红零粉谁知道? 多事庭芜青未了,和月和烟,牵惹闲烦恼。谁遣南云音信杳,一年又见吴蚕老。 “依约年时携手处,谢却梨花,一夜廉纤雨。雨底蜀魂啼不住,无聊只劝人归去。剗地漫天花作絮,饶得归来,狼藉春谁主?解惜相思能几度,轻躯愿化相思树。 “莫怨江潭摇落久,似说年来,此恨人人有。欲驻朱颜宜倩酒,镜中争与花俱瘦。 雨横风狂今夕又,前后啼痕,还耐思量否?愁绝流红潮断后,情怀无计同禁受。” 台人多有欲脱籍归故国者,故第四首及之。其第五首则当英俄边境正剧时,故不自觉其词之哀。实则中国若亡,则吾侪将来之苦况,又岂止如台湾人哉! 舟中复得词一首。 “《浣溪沙·台湾归舟晚望》:老地荒天閟古哀,海门落日浪崔嵬。凭舷切莫首重回。 费泪山河和梦远,雕年风雨挟愁来,不成抛却又徘徊。” 此行乃得诗八十九首,得词十二首,真可谓玩物丧志,抑亦劳者思歌,人之情欤?拟辑之题曰《海桑吟》,有暇或更自写一通也。匆匆作兹游,废文课者浃月。所为《责任内阁论》,尚未赓续。其他《银行政策私议》《政党论》等,皆亟亟欲成之者。遄返后当并日从事耳,不具。 某顿首,赞岐丸舟中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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