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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旅顺鸣琴名士合并 榆关题壁美人远游(3)


  那老头儿道:“怎么没有呀!那俄罗斯官场的腐败,正是和中国一个样儿。在这里做生意,若不是每年预备着一份大大的黑钱,还过得去吗?就是卖一块肉、卖一根柴,也要拿出一二成,和那做官的对分哩。这还罢了,又常常有许多名目,叫人报效,记也记不了许多。我就讲一件给你们听听吧:旧年八月里头,那大连湾的巡捕头,忽然传下一令,说道某月某日,皇家特派某将官来连,查察事务,叫家家户户都要扫除洁净,还要每家献纳五卢布至八卢布不等。若打扫得不干净,或过期不缴出这钱,都要罚银五十卢布等话。自古道: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这些柔顺良民,却有甚么法儿抵抗他呢?急得屁滚尿流,典衣服、卖儿女的将钱凑出缴去。却是过了两三个月,哪里看见甚么将官的影儿?不过是巡捕的荷包儿瘪了,要想个新法儿弄几文罢了,这有甚么人敢去和他算账么?这讲的是官场哩,再讲到那兵丁,更是和强盗一个样儿。还记得旧年十月里头,有山东人夫妇两口子,因为有急事,夜里头冒雪从金州去旅顺,路上碰着几个哥萨克马兵,说道他形迹可疑,一拿拿了去。到了兵房,那兵官便叫带到自己屋里头,把那妇人着实奸淫一番,把那男子带的一百五十圆,也抢个精光,却撵他出去了。及到出来,又是十几个兵丁截住轮奸,你想那妇人如何受得住?白白就被他干死了。第二天,那男人到衙门里诉冤,有谁理他,却是连呈子都不收。那男人气极,也自寻短见死了,你说做着别国的人民,受气不受气呢?”

  黄、李两君听到这里,不觉怒形于色。

  李君直着脖子说道:“这口鸟气,几时才能泄得!”

  那老头儿道:“李大哥!你气也是无用,若使你长住在这里,天天听着新闻,只怕你便有一百几十个肚皮,还不够气破呢!”

  黄君道:“我看见报纸上说的,这里的官,除了总督以外,只有四个区长和那巡捕长、裁判长、税务长等几个大官是用俄罗斯人,底下许多小官,都是中国人做的。还有甚么市议会,都是由中国商民公举议员。难道眼见着这些委曲,都没有个公道吗?”

  那老头儿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若使没有这些助纣为虐的无耻之徒,我们也可以清净得好些。就只有这一群献殷勤拍马屁的下作奴才,天天想着新花样儿来糟蹋自己,这才迫得这些良民连地缝儿都钻不出一个来躲避哩。罢了,罢了!中国人只认得权力两个字,那里还认得道理两个字来。”

  黄君道:“你老人家在此经商多年,谅来资格也不浅,曾否在市会议员里头有个席位?何不联络几个公正人,去整顿整顿他呢?”

  那老头儿道:“老汉近来因生意不振,固然没有这种资格。兼之这里议员的规矩,面子上虽说是由百姓公举,其实都是拿些钱去俄国官场子弄得来。老汉虽然没有才学,这点羞恶之心是有的,难道老不要脸,还要替外国人充一回真正奴才么?”

  黄君肃然道:“原来是一位爱国的好汉,失敬失敬了。”

  李君道:“既然如此,你老人家何不搬回家乡,何苦在这里受这口无穷气呢?”

  那老头儿听说,便长吁一声道:“咳!客官,我何尝不想到这样呢?只是现在中国官场待百姓的方法,你说就会比这里好些吗?只怕甚几倍的还有哩。这还不了,依着现在朝廷的局面,这内地十八省,早晚总不免要割给别国人。到那时候,不是和我们这里一个样吗?老汉下一回地狱,已经够受了,犯不着拿这条老命再往第二层、第三层活地狱里跑来。罢了!罢了!”说着,眼圈儿一红,几乎吊下几点老泪来。

  黄、李两君不便再提,重复讲几句家常寒暄的话,便自告辞。那老头儿还款留晚饭,两人说客店里有事,谦逊一番别去了。

  两人出门,不胜叹息,还到海口着实调查了一回,方才回到客寓,已是晚饭时候。两人换过衣服,同到餐楼,认着自己的席位坐下。不一会,看见对面席上,也来着一位中国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早上在隔壁房里唱歌的那美少年,彼此自是欢喜,不免在席上攀谈起来。黄、李两君从口袋里取出名刺,将籍贯、职业、履历略叙一番。

  那少年道:“我今日偶然忘记了带名片,见谅见谅。”便接着说道:“小弟姓陈名猛,贱号仲滂,浙江衢州府人。从前也曾在湖北武备学堂肄业,卒业之后,上头要留在那里当教习,因为看不过那官场腐败情形,便自辞了。如今正在奔走江湖,想尽尽自己一份国民责任,可惜没有联手的同志,没有可乘的机会,竟自蹉跎荏苒,过了好几年了。”

  李君便道:“今儿早上咱们在隔壁房里,听着阁下唱着摆伦的诗歌,那雄壮的声浪里头,带着一种感慨的气魄,便猜着一定是个有心人。今晚得在这里相见,我们这一行,真算不孤负了。但不敢奉问,阁下到底为着甚么事来这旅顺口?在这里还是久住,还是暂住?”

  陈君猛便道:“不瞒两位说,兄弟自从离了湖北以后,心里常想道:俄罗斯将来和中国是最有关系的,现在民间志士,都不懂得他的内情,将来和他交涉,如何使得。因此发个心愿,要学俄罗斯语言文字,游历俄罗斯地方。去年四月,便到这里,一则学话,二则看看割地以后的情形,以为中国往后若是有瓜分之祸,这便是个小小的影儿了。所以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查过详明。现在行踪未定,只怕还有一年几个月耽搁哩。”说完,又跟着问道:“两位从欧洲游学回来,为何忽然来到这里呢?”

  黄君道:“我们是从圣彼得堡搭西伯利亚铁路回来,到了山海关,忽然想起,去国之后,不过几年,我们的地图倒有好几处换了颜色,不胜感慨,故此就近绕道,特来这里瞧瞧,也不过和阁下一样意思的。”

  三人正谈得入港,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了晚饭,陈君道:“早上在门口碰见两位,看那飒爽的英姿,便觉肃然敬重起来。但见两位穿着西装,以为是日本人,细看却又不像。正在纳罕,咱们无意中遇着,也是一段机缘。虽未深谈,已是一见如故的了,晚上请到我房里头畅谈半夕,彼此吐吐心事何如?”

  黄、李两君道:“妙极了。”

  说着,三人散席同去。黄、李两君回到自己屋里,洗过脸,换过衣服,便过隔壁陈君住房。只见那房分做前后两间,后间便是卧房,前间当中摆着一张书案,书案对面挂一张英文的俄国经营东方地图,书案左侧放着一张小小洋琴,右侧安着一个玻璃洋木的书架,架内拉拉杂杂的放了好些书。三人在书案旁边围着坐下,黄君顺手把案头放着的一本旧书拿来一瞧,却是英国文豪弥儿敦的诗集,已经看得连纸张都霉烂了。

  黄君便问道:“看来阁下一定是很长于文学,很精于音律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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