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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前之荆公(中)


  世之论者,每以荆公早岁,屡征馆职,不赴,及其后除翰林学士,乃一召即应,谓其本热心富贵,前此不过矫情缴誉,待养望既久,一跃而致大位。呜呼,何其不考情实,而效舞文之吏,锻炼以入人罪耶!荆公之出处,其自审之固甚早且熟,用世固其本志也,然素位而行(做职责内的事),又其学养之大原也。如谓薄馆职而不为,则州县小吏,其汙贱更甚,则曷为安之?匪直安之,而且求之耶。徒以家贫亲老,不得不为禄仕,故不惜自汙以行其心之所安云尔。及除学士时,则老母已逝,家计稍足以自赡,故遂应之而不辞,则所处者有以异乎前故也。故吾论荆公之立身,与其谓之似伯夷,毋宁谓之似柳下惠。而恶公者犹窃窃然议之,抑岂不过甚已哉。今刺取集中一二文以证吾言。其皇祐三年《乞免就试状》云:

  准中书劄子,奉圣旨依前降指挥发来赴阙就试者,伏念臣祖母年老,先臣未葬,弟妹当嫁,家贫口众,难住京师,比尝以此自陈,乞不就试,慢废朝命,尚宜有罪,幸蒙宽赦,即赐听许。不图逊事之臣,更以臣为恬退,令臣无葬嫁奉养之急,而逡巡辞避,不敢当清要之选,虽曰恬退可也。今特以营私家之急,择利害而行,谓之恬退,非臣本意。兼臣罢县守阙,及今二年有余,老幼未尝宁宇,方欲就任,即令赴阙,实于私计有妨,伏望圣慈,察臣本意,止是营私,特寝召试指挥,且令终满外任。

  此其初辞征召之作也,因文彦博荐公有恬退之语,故云云(潞公荐书云:文馆之职,士人所欲,而安石恬然自守,未易多得)。前乎此者,有庆历七年《上相府书》,后乎此者,有至和元年《辞集贤校理状》二篇,嘉祐元年《上执政书》《上欧阳永叔书》,二年《上曾参政书》,三年《上富相公书》,其措词大率类此。匪惟孝友之笃,溢于言表,其所以自处者,亦绰然不愧古人。而必以矫情目之,抑何好诬一至是耶?抑公之不卑小官为出于万不得已,更尝自言之矣,曰:

  某不思其力之不任也,而惟孔子之学,操行之不得,取正于孔子焉而已。宦为吏,非志也,窃自比古之为贫者。(《答王该书》)

  某常以今之仕进,为皆诎道而信身者,顾有不得已焉者。舍为仕进则无以自生,舍为仕进而求其所以自生,其诎道有甚焉,此固某之亦不得已焉者。独尝为《进说》以劝得已之士焉,得已而已焉者,未见其人也。(《答张几书》)

  由此观之,则伊尹耕莘,遭遇成汤而后起者,公之志也。顾己不能,则公之所以自贬于流俗者既已多矣,而后之人犹窃窃焉议之,独何心哉?

  孔子为委吏(管理粮仓的小官)则求会计之当,为乘田(主管畜牧的小吏)则务牛羊之茁。惟公亦然,虽其心所不欲就者,夫既已就之矣,则忠于其职,而不肯以一毫苟且行之,此公之学所以为不欺也。公所至有治绩,而宰鄞时为尤著,本传称其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立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此即后此执政时农田水利青苗诸法,而小试诸一邑者也。集中有《鄞县经游记》《上杜学士论开河书》《上孙司谏书》等,皆可见治鄞政绩之一斑,今不具录。明嘉靖间,陈九川之叙公文集也,曰:“公尝令鄞邑,称循吏(奉公守法,清廉贤能的官吏)而庙食(死后立庙,受人奉祀)焉,民至今神之。”其系民去思(指百姓对离职官员的怀念)数百年而未沫也若此,则公之道德政治,其有以致之矣。

  荆公实行之人,非好言之人也,顾其执政以前之政论,亦往往散见集中。今录一二资观览焉,亦以见公之所怀抱也。其《与马运判书》云:

  方今之所以穷空,不独费出之无节,又失所以生财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资(凭借、依赖)之国,富其国者资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盖为家者不为其子生财,有父之严而子富焉,则何求而不得?今阖门而与其子市(交易、做买卖),而门之外莫入焉,虽尽得子之财,犹不富也。盖近世之言利虽善矣,皆有国者资天下之术耳,直相市于门之内而已,此其所以困与?

  呜呼,此其言,何其与今世经济学财政学原理相吻合之甚耶!荆公理财之政策,具于是矣。而后世乃以聚敛之臣目之,抑何其与公之精神,适相反耶!集中尚有《议茶法》一篇,论榷茶之当废;有《上运使孙司谏书》一篇,言官卖盐之不可行。此则虽以今日之财政家,犹当采取者也,而论者乃以桑孔之徒同类而并非之何也?

  有诗数章,亦自言其财政意见者,今录之:

  先王有经制,颁赉上所行。后世不复古,贫穷主兼并。

  非民独如此,为国赖以成。筑台尊寡妇,入粟至公卿。

  我尝不忍此,顾见井地平。大意苦未就,小官苟营营。

  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驾言发富藏,云以救鳏茕。

  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乡豪已云然,罢弱安可生。

  兹地昔丰实,土沃人良耕。他州或呰窳,贫富不难评。

  豳诗出周公,根本讵宜轻。愿书《七月》篇,一寤上聪明。

  (《发廪》)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

  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

  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

  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兼并》)

  婚丧孰不供,贷钱免尔萦。耕收孰不给,倾粟助之生。

  物赢我收之,物窘出使营。后世不务此,区区挫兼并。

  (《寓言》)

  《发廪》《兼并》二首,其所持说,盖有近于今世所谓社会主义,其可行与否,次章别论之。其《寓言》一首,则后此青苗、均输诸法所本也。

  其《省兵》一首云:

  有客语省兵,兵省非所先。方今将不择,独以兵乘边。

  前攻已破散,后距方完坚。以众亢彼寡,虽危犹幸全。

  将既非其才,议又不得专。兵少败孰继,胡来饮秦川。

  万一虽不尔,省兵当何缘?骄惰习已久,去归岂能田?

  不田亦不桑,衣食犹兵然。省兵岂无时,施置有后前。

  王功所由起,古有《七月》篇。百官勤俭慈,劳者已息肩。

  游民慕草野,岁熟不在天。择将付以职,省兵果有年。

  此荆公对于当时兵政之意见也,其后执政,一一行之,如其言。其《材论》云:

  天下之患,不患才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

  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者,以为吾之位可以去辱绝危,终身无天下之患,材之得失,无补于治乱之数,故偃然肆吾之志,而卒入于败乱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谓吾之爵禄富贵,足以诱天下之士,荣辱忧戚在我,吾可以坐骄天下之士,将无不趋我者,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养育取用之道,而諰諰然(xǐ xǐ rán 忧惧的样子)以为天下实无材,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

  此三蔽者,其为患则同,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犹可以论其失者,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盖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且夫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异于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画策而利害得,治国而国安利,此其所以异于人也。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审用之,则虽抱皋夔稷契之智,且不能自异于众,况其下者乎?

  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异能于其身,犹锥之在囊,其末(尖端)立见,故未有有其实而不可见者也。此徒有见于锥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马之在厩也。驽骥杂处,饮水食刍(草),嘶鸣蹄啮(tí niè 马用蹄踢和用嘴咬),求其所以异者蔑(没有)矣;及其引重车,取夷路,不屡策,不烦御,一顿(这里指拉)其辔而千里已至矣。当是之时,使驽马并驱,则虽倾轮绝勒(断了马笼头),败筋伤骨,不舍昼夜而追之,辽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后骐骥騕褭(yǎo niǎo古骏马名)与驽骀(nú tái 劣马)别矣。

  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天下为无材,尽其道以求而试之。试之之道,在当其所能而已。夫南越之修簳(gǎn箭杆),镞(zú 箭头,这里指做箭头)以百练之精金,羽(这里指做箭羽)以秋鹗(è一种鸟,俗称鱼鹰)之劲翮,加强弩之上,而扩之千步之外,虽有犀兕之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dí wǔ 显示武力)之所宝也。然用以敲朴(鞭打的工具),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梃(tǐng 棍棒)。是知虽得天下之瑰材杰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于是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如是则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奋其所知以效小事,况其贤能智力卓荦者乎!

  呜呼!后之在位者,盖未尝求其说而试之以实也,而坐曰天下果无材,亦未之思已矣。或曰:古之人于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独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则能复先王之法度;能复先王之法度,则天下之小事,无不如先王时矣,况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独言求而用之之道也。(后略)

  此公之政论言用人者也。

  以上所录,不过公生平怀抱之一斑,然其后此之设施,固已略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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