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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南洋所感


  船开了,经过香港、新加坡、槟榔屿,一天一天的热起来。十日以前,走津浦路线,正遇著大雪,燕齐平陆,一白千里。十日以后,在槟榔屿植物园赏起荷来了。我们的衣服,就好像剥竹笋,一层一层的褪,到后来穿一件白袷,还是汗下如雨。想起来人类受环境的支配,真是利害,你不顺应他,你能够存活吗?现时国内大多数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怀的思想,岂不都是穿著大毛游历新加坡吗?

  我们离开国境已经十多日,却是到的地方,还是和内地旅行一样。新加坡、槟榔屿一带,除了一面英国国旗外,简直和广东、福建的热闹市镇毫无差别。开大矿的么,中国人。种大橡皮园的么,中国人。大行号么,中国人。杂货小贩么,中国人。苦力么,中国人。乞丐么,中国人。计英属海峡殖民地三州,中国人约二十六七万,欧洲各国白人合计,不过六千八百。再就南洋华侨全体约计,英属(殖民地三州,保护地四州合计)二百万,荷属三百万,暹罗、安南等处三百五十万,总数八百五十万。和南斯拉夫、比利时两国的人口大略相等,比匈牙利、罗马尼亚略少些,比荷兰略多些,比瑞士、希腊约多一倍。

  唉!他们都是和英、法、德、美分庭抗礼的一个国家了。再者美国十三州联合建国时,人数也不过几百万,他们当初也不过因为在家乡觅食艰难,出外别谋生路,那动机正和我们去南洋的一样,如今是怎么一个局面啰呢?比起来正是羞得死人。我们在船上讨论到这些情形,张君劢就做了一篇文章,《论中华民族南洋建国问题》。我想我们中国人,直到如今,从没有打过主意要建设自己的国家,不然,何至把本国糟到这般田地?四万万人尚且不成一个国,七八百万人更何足道?我从前说的一个原则,所谓:“我住在这地方,就要管这地方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和我有利害关系。”我们中国人就向来没有认得这个原则,倘使认得,我们不知建了多少国了。

  我从前又说的:“我们能够建设北京市会、丰台村会,才能建设中华民国。”我如今再说一句,我们能够建设广州、汕头、厦门市会,自然能建设南洋新国,如其不然,什么话都是白说。好在我国民也渐渐自觉了,我敢信我们中华民国,不久定要建设起来。至于南洋新国,也是民族自决的一条正路,海外侨民文化较稚,还须内地人助他开发。从前也有过些人设法劝导华侨赞助国内运动,这个固然是好。但国内的事,还应该国内人多负些义务,华侨却有他自己应做的事。什么事呢?还是那句老话,“我住在这地方,就要管这地方的事。因为和我有利害关系。”我想我们青年,若是哪位有兴致,去传播这种思想,拿来做终身事业,倒是男儿报国一件大事哩。

  好几年没有航海,这次远游,在舟中日日和那无限的空际相对,几片白云,自由舒卷,找不出他的来由和去处。晚上满天的星,在极静的境界里头,兀自不歇的闪动。天风海涛,奏那微妙的音乐,侑我清睡。日子很易过,不知不觉到了哥仑波了。哥仑波在楞伽岛,这岛上人叫他做锡兰。我佛世尊,曾经三度来这岛度人,第三次就在岛中最高峰顶上,说了一部《楞伽》大经。相传有许多众生,天咧,人咧,神咧,鬼咧,龙咧,夜叉咧,阿乾闼咧,阿修罗咧,都跟著各位菩萨、阿罗汉在那里围绕敬听。大慧菩萨问了一百零八句偈,世尊句句都把一个“非”字答了,然后阐发识流性海的真理。

  后来这部经入中国,便成了禅宗宝典。我们上岸游山,一眼望见对面一个峰,好像四方城子,土人都是四更天拿著火把爬上去礼拜,那就是世尊说经处了。山里头有一所名胜,叫做坎第,我们雇辆汽车出游。一路上椰子槟榔,漫山遍谷,那叶子就像无数的绿凤,迎风振翼。还有许多大树,都是蟠著龙蛇偃蹇的怪藤,上面有些琐碎的高花,红如猩血。经过好几处的千寻大壑,树都满了,望下去就像汪洋无际的绿海。沿路常常碰著些大象,像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规行矩步的从树林里大摇大摆出来。我们渴了,看见路旁小瀑布,就去舀水吃,却有几位黝泽可鉴的美人,捧著椰子,当场剖开,翠袖殷勤,劝我们受椰乳。刘子楷新学会照相,不由分说,把我们和这张黑女碑照在一个镜子里了,他自己却迫遥法外。走了差不多四点钟,到坎第了。原来这里拔海已经三千尺,在万山环绕之中,潴出一个大湖。湖边有个从前锡兰土酋的故宫,宫外便是卧佛寺。黄公度有名的《锡兰岛卧佛诗》,咏的就是这处。从前我们在日本游过箱根日光的湖,后来在瑞士,游过勒蒙四林城的湖,日本的太素,瑞士的太丽,说到湖景之美,我还是推坎第。他还有别的缘故,助长起我们美感。第一件,他是热带里头的清凉世界,我们在山下挥汗如雨,一到湖畔,忽然变了春秋佳日。

  第二件,那古貌古心的荒殿丛祠,唤起我们意识上一种神秘作用,像是到了灵境了。我们就在湖畔宿了一宵,那天正是旧历腊月十四,差一两分未圆的月浸在湖心,天上水底两面镜子对照,越显出中边莹澈。我们费了两点多钟,联步绕湖一匝。蒋百里说道:今晚的境界,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想真是哩!我后来到欧洲,也看了许多好风景,只是脑里的影子,已渐渐模糊起来,坎第却是时时刻刻整个活现哩。中间有一个笑话,我们步月,张君劢碰著一个土人,就和他攀谈,谈什么呢,他问那人你们为什么不革命,闹得那人瞠目不知所对。诸君评一评,在这种潇洒出尘的境界,脑子还是装满了政治问题,天下有这种杀风景的人吗?闲话休提,那晚上三更,大众归寝,我便独自一个倚阑对月,坐到通宵,把那记得的《楞伽经》默诵几段。心境的莹澄开旷,真是得未曾有。天亮了,白云盖满一湖。太阳出来,那云变了一条组练,界破山色。真个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哩。程期煎迫,匆匆出山,上得船来,离拔锚只得五分钟了。

  我们在船上,好像学生旅行,通英文的学法文,通法文的学英文。每朝八点钟,各地抱一本书在船面高声朗诵,到十二点止,彼此交换著当教习。别的功课,照例是散三躺步,睡一躺午觉,打三两躺球,我和百里还每日下三盘棋。余外的日子,都是各人自由行动了。我就趁空做几篇文章,预备翻译出来,在巴黎鼓吹舆论。有三两篇替中国瞎吹,看起来有点肉麻,连稿也没有存了。内中一篇,题目叫做《世界和平与中国》,算是表示我们国民对于平和会议的希望,后来译印英法文,散布了好几千本。

  冬春之交,印度洋风色最好,我们走了二十多日,真是江船一样。听说红海热得了不得,我们都有戒心。到红海了,走了三日,还和印度洋差不多。有一天清早,杨鼎甫看日出回来说:“好冷呀!”我们就得了一句妙语,说是“红海号寒”。又一天我们晚上看日落,算是生平未见的奇景,那云想是从沙漠里倒蒸上来,红得诡怪,我著实没有法子把他形容出来。那形态异常复杂,而且变化得极快,韩昌黎《南山》《陆浑山》两首诗所描拟的奇特事象,按起来件件都有,却还写不到百分之一。倒影照到海里来,就像几千万尾赪色鲤鱼,在那里鳞鳞游泳,我直到那日,才晓得红海所以得名,海真算整个是红了。

  我们到苏彝士了,算是头一回看见战场。原来1917年,土耳其要袭取运河,逼到边界,离此地仅七十英里。后来英军把他击退了。运河两旁,密布著层层铁网,岸上一堆一堆的帐篷,戍兵还未撤呢。我们过河,那边一艘英国运兵船下来,两船上的人彼此欢呼万岁,那一阵声音真似山崩地裂。听说停战后通航苏彝士的船,我们才算第二号哩。

  第二日便到坡赛,我们半个月未踏陆地了。上岸散步,分外神旺。看见些阿剌伯女人个个戴著条一尺多长的黑面巾,连头带面盖著,只露出一双眼睛,想著他们不知到几时才有解放的自觉哩。市上法人颇多,商店招牌多用法文。这地方政治势力,虽然属英,经济势力,法人却还不弱。我们到海滨一家旅馆午饭,随即往观利涉铜像。眼望地中海,左手挟一张运河图,右手指著红海,神采奕奕动人。据史家说,这运河当埃及王朝,曾经掘过,后来淤塞了。直到四千年后,才出这位利涉。据此说来,科学到底有多少进步,却成疑问了。

  船到地中海,没有那么舒服了。有一两天,那船竟像劣马,跄踉跳掷起来。天气也渐冷了,子楷躲在舱里,好像冬虫入蛰。我们几个人,一切功课还是照常。同船有位波兰人,也和子楷同病,他羡慕我们到了不得;便上了一个尊号,叫做“善航海的国民”,我们真受宠若惊了。

  我们的船直航英国,志那亚、拿波里、马赛等处都不经过。横断地中海西行,南欧风景一点看不著。行了七日,过直布罗陀海峡,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西班牙自从失了这个地方,他的海权,便和英国办交代了。从上海到伦敦,走了一个半月,巡了半边地球,看见的就只一个英国。唉!这天之骄子,从哪里得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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