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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舜为中国中央君权滥觞考


  清光绪二十七年

  尧舜禅让,为中国史上第一盛事。非特寻常旧学所同推赞而已,即近世言民权言大同者,亦莫不称道尧舜,以证明中国古有民主制度,其意不可谓不善。吾以为民主制度,天下之公理,凡公理所在,不必以古人曾行与否为轻重也。故尧舜禅让之事,实与今日之新主义无甚影响,既使尧舜果有禅让,则其事亦与今日民主政体绝异。何则?民主国者,其主权在国民,其举某人为民主,由于全国人之同意,绝非君主所得而禅让也。禅让者,私相授受之意也。凡人必其己所自有之物,然后能举以授人,国家者岂君主所有物乎?以国家为君主所有物,是正沉惑于专制政体之谬想耳。故《孟子》云:“尧以天下与舜,有诸?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言禅让者,非天子权限内所得有之事也。《孟子》此言,可谓有国家思想者也。虽然,此又不过就寻常传述者而论之耳。若考其实事,则又与寻常所想象不能无异,若非详细辨论之,则于中国上古之国体,不得其真相,而进化之理不能明,历史之义务不能尽,故吾今者不得不一言。中国上古之国体,盖有力之诸侯及豪族,选立帝王而委以政权,已亦从而参与之也,至其被选之资格,则亦略有限制。故按黄帝以来之谱系,其帝王皆出自黄帝之血族,大抵于同宗族之中,择其最贤明有望实者而立之,其系统之远近亲疏,固所不计也。如帝舜以黄帝八代孙起自民间,代尧即位,大禹亦以黄帝数代之孙而继舜,伯益亦以颛顼数世之孙而为禹所荐。推而上之,则少昊以黄帝次妃方雷氏所生之子,何以能凌元妃之子玄嚣、昌意而继立?少昊既立,何以不能传位于其子,而昌意之子颛顼嗣其位?颛顼既立,又何以不能传位于其子,而玄嚣之孙帝喾嗣其位?其中选立之权,必有主之者,不可不察也。其尤著明者,则帝喾之长子帝挚既立,仅九年而诸侯废之以立帝尧。夫废君之事,自后世史家观之,鲜不以为大逆不道,而当时若甚平平无奇者,盖贵族帝政时代之常习也。然则舜以族孙而继尧,禹以族弟(或族叔族侄)而继舜,以视颛顼、帝喾之以侄继叔,帝尧之以弟继兄,其事亦相去不远耳。要而论之,则中国之政体,自黄帝以前,君主无世袭权;大禹以后,君主有世袭权;而自黄帝至大禹之间,则世袭权定而不定之过渡时代也。子贤则传子,不贤则择他之贤者而立之,是可谓无世袭权。虽然,其所选之贤者,必在同族中,是可谓稍有世袭权。此过渡时代前后实亘四百余年,至禹而始定,若是者谓之豪族帝政,此种政体, 在他邦亦往往有之。现今阿非利加洲之阿比斯尼亚国,其王位由一族世袭,而其人则由选立也(布拉士《尼罗河源纪行》),是实与我国古时之政体相同。当十二世纪前,西班牙亦尝行选举君主之制度,盖有贵族的小团体司选举权,当王位有阙,则共选立之(哈蓝氏《中世史》)。又德国当纪元911年后,帝统中绝,国中大族相会同而举佛郎哥尼亚公登帝位,自此德国变为选立主义之帝国,有所谓司选侯者,实握一国之大权。此等事实,可为中国上古政体之左证。就此以观,可知黄帝、尧、舜时之君权,绝非如后世帝者之强盛。其主权大半在豪族之手,若帝者之意见与豪族相冲突时,决不能行其志,或并其位而不能保,亦未可知。苟不明此原因,则读当时三史,有令人大不可解者。即如鲧者四凶之一也,当尧时其恶德既显,尧咨治水于四岳,四岳举鲧,尧既斥其方命圮族,而不能不屈意以用之,以至九载无功。若使尧果有全权,则以如许重大之事委于明知其不可之人,尧岂不重负天下乎?又如所谓八元、八恺者,皆尧之亲族,其中如稷如契,则尧之异母兄弟也,尧岂不知之?而不能举。盖皆由豪族之阻挠而已。故后此尧欲让舜,而必先让于四岳,俟四岳举舜,然后试之以示不专;舜欲授禹等九官,亦必询于四岳任其推荐。可想见当时天子与四岳之关系矣。《白虎通》云:“四岳,总四岳诸侯之事者也。”然则四岳之官,实全国诸侯之代表,其名义与美国上议院议员代表各州者略同,而其权力恰如德国前者之司选侯,下之黜陟官吏,上之废置君主,皆其职权所行之事,是实可以参观而得之者也。故舜受尧禅后,必让尧之子于南河之南;禹受舜禅后,必避舜之子于阳城,待诸侯朝觐讼狱讴歌者皆归,然后践天子位,亦视当时豪族为趋向也。尧在位七十二年,舜在位六十一年,此百三十三年中,中央政府渐加整顿,权力日盛,能渐收豪族之权于帝室。而禹之大功,又足以震慑天下。故尧不能去四凶,舜不能服有苗,而禹则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防风氏后至,直取而戮之。盖主权之雄强,迥非昔比矣。此所以世袭之权至是而确定也。而当夏后之世,四岳之官,亦已不见,然则四岳之与德国司选侯相类,尤可信矣。由此观之,则传贤传子之变迁,实由政体之进化使然。非至于禹而德衰,实至于禹而力盛也。然尧舜之能择人而推荐之,则其功德固自不可诬耳。

  吾之龂龂致辩于此者,非必欲将我民族数千年所尊仰之尧舜贬损其声誉以为快也。凡史家之义务,贵按世界进化之大理原则,证之于过去确实之事,以引导国民之精神者也。畴昔所言尧舜,推之太过,反失其真相,是亦窒吾人思想之一端也。吾今请更广伸其义。自由民政者,世界上最神圣荣贵之政体也。而此种政体,我中国昔有之乎?若其有之,则其消灭歇绝在何时,因何事?此数问题者,是我辈所必当研究也。西人之言动曰:自由制度者,阿利扬人种所专有也,当狉榛未辟之世,阿利扬人种散居于德国之林莽,其时自由之制已胚胎,逐渐发达,以至于今日。果如此言,则是此种美德将为白种不所垄断,而他种殆难冀矣。然按之实事,其说乃大谬不然,当天造草昧之始,无论何种人,皆有所谓自由性者。不过彼乃无制裁之自由,故谓之野蛮之自由;此乃制裁之自由,故谓之文明之自由云尔。但其为自由性则一也。凡人群进化之阶级,皆有一定。其第一级,则人人皆栖息于一小群之中,人人皆自由,无有上下尊卑强弱之别者也,亦名为野蛮自由时代。其第二级因与他群竞争,不得不举群中之有智勇者以为临时酋长,于是有所谓领袖团体者,出以指挥其群,久之遂成为贵族封建之制度者也,亦名贵族帝政时代。其第三级,则竞争日烈,兼并盛行,久之遂将贵族封建一切削平,而成为郡县一统者也,名为君权极盛时代。其第四级,则主权既定后,人群之秩序已巩固,君主日以专制,人民日以开明,于是全群之人共起而执回政权,名为文明自由时代。此数种时代,无论何国何族,皆循一定之天则而递进者也。但此四时代之起伏久暂,则恒因乎兼并竞争之或剧或不剧以为差,竞争愈烈,则领袖团体之势力愈大,而最初之人民自由权不得不消灭;兼并愈行,则中央政府之主权愈盛,而少数之领袖团体的权利亦不得不摧坏,此自然之数也。阿利扬人种之自由制度,所以能绵延不断,逐渐发达,以放大光明于今日者,皆由英国以海外孤岛,保存其一线耳。若在欧洲大陆,则自百年以前,此种自由之光影,几韬匿而不可复睹。其故何欤?盖由英国以弹丸之地,僻在海隅,兼并之祸不烈,而所谓英吉利撒逊人种之初入英国也,即有所谓撒逊七王国者相峙并立,均势以保和平,故于自由主义所存独多焉。犹古代希腊半岛,小国林立,而于自由之发达保存大有利也。由此观之,则凡在大陆之地者,其竞争必愈烈,其兼并必愈盛,兼并盛则小国不能自存,而必成一大帝国,既为一大帝国,则必厚集中央政府之权力,而原初之自由权遂至绝迹而无遗类。此欧洲大陆之自由发达所以不如英国,而亚洲大陆之自由发达所以不如欧洲也。然则自由制度,必非阿利扬人所专有,不过幸得合宜之地,借以保其固有之残喘,而吾中国则全然中断云尔。此实关于地理上之天演,非人力所能为也。而以吾中国史观之,则自黄帝以前,为第一级野蛮自由时代;自黄帝至秦始皇,为第二级贵族帝政时代;自秦始皇至乾隆,为第三级君权极盛时代;而自今以往,则将交入第四级文明自由时代者也。中国旧学家之论尧舜,或以君权极盛时代拟之;新学家之论尧舜,又或以文明自由时代拟之。不知尧舜当时实贵族帝政初发达之时代,亦即最初自由制度消灭适尽之时代,而尧舜之所以为尧舜,其功德不在能开辟民政,而在能确立帝政也。故世之称尧舜以为民主之滥觞者,虽其意甚盛,然不可不谓之厚诬古人也。

  或曰:如子所言,尧舜为君权专制之发轫,则尧舜千古罪人矣,何功德之可云?曰:是不然。凡国家必经过此四级时代而后完全成立,缺一不可焉。欲使国内无数之小群泯其界限,以成一强固完整之大群,非专制不为功也。尧舜之有大造于中国,即在此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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