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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积弱溯源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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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曰怯懦。中国民俗,有与欧西、日本相反者一事,即欧日尚武,中国右文是也。此其根源,殆有由理想而生者。《中庸》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孝经》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孟子》曰:“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凡此诸论,在先圣昔贤,盖有为而言,所谓“言非一端,各有所当”者也。降及末流,误用斯言,浸成锢疾,以冒险为大戒,以柔弱为善人,至有“好铁不打钉,好子不当兵”之谚。抑岂不闻孔子又有言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无殇也。”吾尝观欧西、日本之诗,无不言从军乐者;又尝观中国之诗,无不言从军苦者。甲午乙未间,日本报章所载赠友人从军诗以千亿计,皆祝其勿生还者也。兵之初入营者,戚党赠之以标,曰“祈战死”。以视杜甫《兵车行》所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其一勇一怯,相去何太远耶?何怪乎中日之役,绿、旗、湘、淮军数十万,皆鼓声甫作,已弃甲曳兵而走也。夫兵者不祥,圣贤之无义战,宁非至道欤?虽然,为君相者不可以好兵,而为国民者不可以无勇。处今日生存竞争最剧最烈、百虎眈视、万鬼环瞰之世界,而薾然偷息,酣然偃卧,高语仁义,宁非羞耶?《诗》曰:“天之方蹶,无为夸毗。”《传》曰:“夸毗,谓柔脆无骨之人也。”夫人而柔脆无骨,谓之非人焉可也。合四万万柔脆无骨之人而成一国民,吾不知其如何而可也。中国世俗,有传为佳话者一二语,曰百忍成金,曰唾面自干,此误尽天下之言也。夫人而至于唾面自干,天下之顽钝无耻,孰过是焉?天生人而畀之以权利,且畀之以自保权利之力量,随即畀之以自保权利之责任者也。故人而不思保护其权利者,即我对于我而有未尽之责任也。故西儒之言曰:侵人自由权者为第一大罪,放弃己之自由权者罪亦如之。放弃何以有罪?谓其长恶人之气焰,损人类之资格也。犯而不校,在盛德君子,偶一行之,虽有足令人起敬者,然欲使尽天下而皆出于此途,是率天下人而为无骨、无血、无气之怪物,而弱肉强食之祸,将不知所终极也。中国数千年来,误此见解,习非胜是,并为一谈,使勇者日即于销磨,而怯者反有所藉口。遇势力之强于己者,始而让之,继而畏之,终而媚之,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奴隶之性日深一日,民权由兹而失,国权由兹而亡。彼当局之人,日日割地而不以为怍者,岂非所谓能让者耶?岂非所谓唾面自干者耶?无勇之害,一至于此。彼西方之教,曷尝不曰爱敌如友、降己下人乎?然其人民遇有压力之来,未有不出全力以抗拒之者。为国流血,为民流血,为道流血,数千年西史,不绝书焉。先圣昔贤之单语片言,固非顽钝无耻者所可借以藏身也。吾闻日本人有所谓日本魂者,谓尚武之精神是也。呜呼!吾国民果何时始有此精神乎?吾中国魂果安在乎?吾欲请帝遣巫阳而招之。 六曰无动。《老子》有言曰:“无动为大。”此实千古之罪言也。夫日非动不能发光热,地非动不能育万类,人身之血轮片刻不动,则全身冻且僵矣,故动者,万有之根原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论语》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动之谓也。乃今世之持论者则有异焉,曰安静也,曰持重也,曰老成也,皆誉人之词也;曰喜事也,曰轻进也,曰纷更也,皆贬人之词也。有其举之莫敢废,有其废之莫敢举;一则曰依成法,再则曰查旧例。务使全国之人如木偶,如枯骨,入于隤然不动之域然后已。吾闻官场有六字之秘诀,曰“多叩头,少讲话”。由今观之,又不惟官场而已,举国之人,皆从此六字陶镕出来者也。是故污吏压制之也而不动,虐政残害之也而不动,外人侵慢之也而不动,万国富强之成效灿然陈于目前也而不动,列强瓜分之奇辱咄然迫于眉睫也而不动。谭浏阳先生《仁学》云:“自李耳出,遂使数千年来成乎似忠信似廉洁、一无刺无非之乡愿天下。言学术则曰宁静,言治术则曰安静。处事不计是非,而首禁更张,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废弛矣。用人不问贤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论起,柄权则颓暮矣。陈言者则命之曰希望恩泽,程功者则命之曰露才扬己。既为糊名以取之,而复隘其途;既为年资以用之,而复严其等。财则惮辟利源,兵则不贵朝气。统政府六部、九卿、督抚、司道之所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力制四万万人之动,絷其手足,涂塞其耳目,尽驱以入乎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夫群四万万乡愿以为国,教安得不亡,种类安得而可保也?”呜呼!吾每读此言,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抑吾又闻之,重学之公例,谓凡物之有永静性者,必加之以外力而始能动也。故吾向者犹有所冀焉,冀外力之庶几助我乎。顾近几年以来,中国受外力之加者,亦既屡见不一见矣,而其不动也依然,岂重学之例犹有未足据者耶?抑其外力所加者尚微弱,而与本性中所含之静力尚未足成比例耶?虽然,外力而加强焉,加重焉,窃恐有不能受者矣。若是乎,此无动为大之中国,竟长此而终古也。是则可忧也。 以上六者,仅举大端,自余恶风,更仆难尽,递相为因,递相为果。其深根固蒂也,经历夫数千余年,年年之渐渍,莫或使然,若或使然!其传染蔓延也,盘踞夫四百兆人人人之脑筋,甲也如是,乙也如是。万方一概,杜少陵所以悲吟;长此安穷,贾长沙能无流涕!呜呼!我同胞苟深思焉,猛省焉,必当憬然于前此致弱之故,有不能专科罪于当局诸人,怵然于此后救弱之法,有不能专责于当局诸人者。吾请更质言其例。今日全国人所最集矢者,在枢臣之中,岂非载漪乎?刚毅乎?赵舒翘乎?在疆臣之中,岂非裕禄乎?毓贤乎?李秉衡乎?夫漪、刚、赵、裕、毓、李之误国殃民,万死不足蔽罪,无待言矣。今以漪、刚、赵为不可用,屏而去之,而代之以他之亲王、大学士、尚书、侍郎,其有以愈于漪、刚、赵乎?吾未见其能也。以亲王、大学士、尚书、待郎为皆不可用,而代以九卿、学士,其有以愈于尚、侍以上乎?以九卿、学士为皆不可用,而代以科、道、编、检部员,其有以愈于九卿、学士乎?吾未见其能也。今以裕、毓、李为不可用,屏而去之,而代以他之将军、督抚,其有以愈于裕、毓、李乎?吾未见其能也。以将军、督抚为皆不可用,而代以藩、臬、道、府,其有以愈于将军、督抚乎?以藩、臬、道、府为皆不可用,而代以同、通、州、县,其有愈于藩、臬、道、府乎?吾未见其能也。充其类而极之,乃至以现时京外大小臣工为皆不可用,屏而去之,而代之以未注朝籍之士民,其有以远愈于现时大小臣工乎?吾未见其能也。何也?吾见夫举国之官吏士民,其见识与漪、刚、赵、裕、毓、李相伯仲也,其意气相伯仲也,其性质相伯仲也,其才能相伯仲也。盖先有无量数漪、刚、赵、裕、毓、李之同类,而漪、刚、赵、裕、毓、李,乃乘时而出焉。之数人者,不过偶然为其同类之代表而已。一漪、刚、赵、裕、毓、李去,而百千万亿之漪、刚、赵、裕、毓、李方且比肩而立,接踵而来,李僵而桃代,狼却而虎前,有以愈乎?无以愈乎?吾请更以一言正告我国民:国之亡也,非当局诸人遂能亡之也,国民亡之而已;国之兴也,非当局诸人遂能兴之也,国民兴之而已。政府之良否,恒与国民良否为比例,如寒暑针之与空气然,分秒无所差忒焉,丝毫不能假借焉。若我国民徒责人而不知自责,徒望人而不知自勉,则吾恐中国之弱,正未有艾也。 §第三节积弱之源于政术者 然则当局者遂无罪乎?曰:恶,是何言欤!是何言欤!纵成今日之官吏者,则今日之国民是也;造成今日之国民者,则昔日之政术是也。数千年民贼,既以国家为彼一姓之私产,于是凡百经营,凡百措置,皆为保护己之私产而设,此实中国数千年来政术之总根源也!保护私产之术将奈何?彼私产者固由紾国民之臂,而夺得其公产以为己物者也,故其所最患者,在原主人一旦起而复还之。原主人者谁?即国民是也!国民如何然后能复还其公产?必有气焉而后可,必有智焉而后可,必有力焉而后可,必有群焉而后可,必有动焉而后可。但使能挫其气,窒其智,消其力,散其群,制其动,则原主人永远不能复起,而私产乃如磐石苞桑而无所患。彼民贼其知之矣,故其所施政术,无一不以此五者为鹄,千条万绪而不紊其领,百变亿化而不离其宗,多历一年,则其网愈密,多更一事,则其术愈工。故夫今日之政术,不知经几百千万枭雄险鸷、敏练桀黠之民贼,所运算布画,斟酌损益,而今乃集其大成者也。吾尝遍读二十四朝之政史,遍历现今之政界,于参伍错综之中而考得其要领之所在。盖其治理之成绩有三:曰愚其民、柔其民、涣其民是也。而所以能收此成绩者,其持术有四:曰驯之之术,曰餂之之术,曰役之之术,曰监之之术是也。 所谓驯之之术者何也?天生人而使之有求智之性也,有独立之性也,有合群之性也,是民贼所最不利者也,故必先使人失其本性,而后能就我范围。不见夫花匠乎?以松柏之健劲,而能蟠屈缭纠之,使如盘、如梯、如牗、如立人、如卧兽、如蟠蛇者,何也?自其勾萌茎达之时而戕贼之也。不见夫戏兽者乎?以马之骏,以猴之黠,以狮之戾,以象之钝,而能使趋跄率舞于一庭,应弦合节,戢戢是如法者,何也?自乳哺幼稚之日而驯伏之也。历代政治家所以驯其民者,有类于是矣。法国大儒孟德斯鸠曰:“凡半开专制君主之国,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从而已。”日本大儒福泽谕吉曰:“支那旧教,莫重于礼乐。礼也者,使人柔顺屈从者也;乐也者,所以调和民间勃郁不平之气,使之恭顺于民贼之下者也。”夫以此科罪于礼乐,吾虽不敢谓然,而要之中国数千年来所以教民者,其宗旨不外乎此,则断断然矣。秦皇之焚书坑儒以愚黔首也,秦皇之拙计也,以焚坑为焚坑,何如以不焚坑为焚坑。宋艺祖开馆辑书,而曰:“天下英雄,在吾彀中。”明太祖定制艺取士,而曰:“天下莫予毒。”本朝雍正间,有上谕禁满人学八股,而曰:“此等学问,不过笼制汉人。”其手段方法,皆远出于秦皇之上,盖术之既久而日精也。试观今日所以为教育之道者何如?非舍八股之外无他物乎!八股犹以为未足,而又设为割裂戳搭、连上犯下之禁,使人入于其中,销磨数十年之精神,犹未能尽其伎俩,而遑及他事。犹以为未足,禁其用后世事、后世语,务驱此数百万侁侁衿缨之士,使束书不观,胸无一字,并中国往事且不识,更奚论外国;并日用应酬且不解,更奚论经世?犹以为未足,更助之以试帖,使之习为歌匠;重之以楷法,使之学为抄胥。犹以为未足,恐夫聪明俊伟之士,仅以八股、试帖、楷法不足尽其脑筋之用,而横溢于他途也,于是提倡所谓考据、词章、金石、校勘之学者,以涵盖笼罩之,使上下四方, 皆入吾网。犹以为未足,有伪托道学者出,缘饰经传中一二语,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曰“位卑而言高,罪也”,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盖圣经贤传中有千言万语,可以开民智、长民气、厚民力者,彼一概抹煞而不征引,惟摭拾一二语足以便己之私图者,从而推波助澜,变本加厉,谬种流传,成为义理。故愤时忧国者则斥为多事,合群讲学者则目为朋党,以一物不知者为谨悫,以全无心肝者为善良。此等见地,深入人心,遂使举国皆盲瞽之态,尽人皆妾妇之容。夫奴性也,愚昧也,为我也,好伪也,怯懦也,无动也,皆天下最可耻之事也。今不惟不耻之而已,遇有一不具奴性、不甘愚昧、不专为我、不甚好伪、不安怯懦、不乐无动者,则举国之人视之为怪物,视之为大逆不道。是非易位,憎尚反常,人之失其本性,乃至若是。吾观于此,而叹彼数千年民贼之所以驯伏吾民者,其用心至苦,其方法至密,其手段至辣也。如妇女之缠足者然,自幼而缠之,历数十年,及其长也,虽释放之,而亦不能良于行矣,盖足之本性已失也。曾国藩曰:“今日之中国,遂成一不痛不痒之世界。”嗟乎!谁为为之?而今我国民一至于此极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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