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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公理


  清光绪二十五年

  纪年者何义也?时也者,过而不留者也。立乎今日以指往日,谓之去年,谓之前年,谓之前三年前十年,再推而上之,则词穷矣。言者既凌乱而难为之名,听者亦瞀惑而莫知所指矣。然人生在世,则已阅数十寒暑,其此年与彼年交涉比较之事,不一而足,而人之愈文明者,其脑筋所容之事物愈多,恒喜取数百年、数千年以前之事而记诵之讨论之。然而“年”也者,过而不留者也,至无定而无可指者也,无定而无可指,则其所愿记之事,皆无所附丽,故不得不为之立一代数之记号,化无定为有定,然后得以从而指名之。凡天地间事物之名号,其根源莫不由此,而纪年其一端也。《春秋》曰“诸侯不得改元”“惟王者然后改元”,此其义何?凡设记号者,皆将使人脑筋省力也。故记号恒欲其简,不欲其繁。

  当各国之未相通也,各自纪年,盖记号必不能暗同,无可如何也。及诸国既已相通,交涉之事日多,而所指之年,其代数记号各参差不相符,则于人之脑筋甚劳,而于事甚不便。故孔子作《春秋》,首立此义,所以齐万而为一,去繁而就简,盖有精义存焉。问者曰:孔子以前纪年一乎?曰:以《左氏春秋》《国语》《战国策》《史记》各世家、各年表推之,知当时诸国各自纪年也,西汉诸侯王亦各自改元,观《泮池刻石》云五凤二年,鲁三十四年。知其仍沿旧制也。东汉以后,孔制渐昌矣。欧洲希腊诸国各自改元,千余年前犹沿此制,后乃定于一,以耶稣降生为纪,与孔子精意暗合。盖由繁而简,乃自然之理,人心所必至者也。

  一地之中,而并时有数种纪年,固为不便。百年之内,而纪年之号屡易,则其不便亦相等。一者横繁,一者竖繁也。是以去繁就简者,必务合横竖而一之。故最初为无立号纪元之世,汉以前是也。次为纪元极繁之世,如西汉一帝,改元动以十数,如此则几与无纪元等矣。又次为纪元稍简之世,如明至本朝,皆一帝一改元是也。更进则为一纪元之世矣。纪元不一,则于论古者仍大不便。如中国人欲治史学,必耗其脑气筋无量之力以记历朝之年号,否则不能读史。如启超者于年号不熟,则挂碍极多矣,是其证也。□□□曰:“王莽以‘始建国’为纪年,与秦之始皇、二世同一气象。”(□□能持论为王莽伸冤,其证据极多)是亦不可以人废者也。问者曰:然则今日欲取中国数千年之纪元而一之,以求为众人之脑筋省力,其道何由?曰:太史公于《老子列传》,大书“孔子卒后二百七十五年”,为万世之纪元之定法矣。南海先生倡强学会,即用史公之例,大书“孔子卒后二千四百七十三年”。会中一二俗士闻之,则舌挢汗下色变,惧祸将及己,汲汲请除名,曰:是不奉今王之正朔也,是学耶稣也。呜呼!吾之所谓公理,所谓记号,繁简之例,苟持以语此辈,犹隔数十重云雾,其曷从语之?要之,中国之种,使从此灭绝为奴,不自立则已耳,苟犹自立,则纪元必归于一。一者何?必一于教主也。彼俗士闻孔子纪年而骇怒者,然则其将一于耶稣乎?井蛙夏虫,亦无足责焉耳。

  □□□曰:法其生不法其死,以孔子卒纪,不如以孔子生纪也。□□□曰:孔子治天下之道,具于《春秋》,莫如以《春秋》纪便。斯二义也,皆无大同异者也。然孔子卒后,则太史公用之,吾信而有征也。□□□曰:《尚书》独载尧以来,以尧舜纪其可也。此说也,吾甚取之。孔子托古,以尧舜为极则,纪尧舜无异纪孔子,一善也。尧舜为公天下之祖,纪以为法,二善也。孔子以前之事尚多,如西国例,称耶稣前几年,则不大顺,不如自尧舜以来纪之,三善也。有此三善,然则以尧舜纪其亦可也。后有作者,必于数者焉择而用之矣。抑地球之中,万国既已交通矣,而五大洲犹各自为纪年,以孔子之例治之,此亦宜归于一者也。各尊其国,各尊其教,然则当一于谁氏乎,则非吾所能言也。吾度他日必有地球万国立一大会会议纪年之事,其会议也,苟相持而不能下,则莫如以会议之年定为元年。

  □□□曰:以甲子乙丑纪年,每六十年乃一周,而不称为第几甲子,仅足供百年内之人之用,而不足为千年数千年后之人用。以尧舜纪年,可直算为四千余年,而尧起甲辰,亦有干支可据,亦可不废旧日之干支纪年,亦一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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