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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二十五章 少城公园

  霍大夫一边洗手,一边向白知时述说检查结果。唐淑贞很注意的在旁听着,除了许多专门名词外,大意知道她的健康还不算怎么坏。胃病也不很凶,好像还没有一种叫什么东西的病,只是一种什么症,以致消化不良。说是戒了烟后,再医。又说,现在已有了一种新药,是美国才发明的,很有效,用不着再像从前一样的动手术。不过这种药,他那里尚没有,但是可以向外国人方面设法,如其他们找不着门路,他是可以帮忙的。并说,也花不了好多钱。

  “吓吓!我虽是学科学的,可这两年来,我也相信命运了。譬如买药罢,去年我给一个病人开刀割瘤子,因为有败血霉菌浸入血管,在以前,这是险症呀!一千人中间,只有五个人有救。却不料恰这时候,盘尼西林针药有了,盟军大批来到,美国军医处也恰成立,病人有个亲戚,恰又在那里当翻译官,这真凑巧啦。我才确定了必须要用这针药才有效,便碰着一位名流正因酒醉跌伤,美国军官一个电话证明,于是几支很不容易弄到手的针药,便由红牌楼的飞机场用汽车送到。那名流打了三针下来,剩余的,因为没有适当的冰箱保存,只好由那翻译官送来我这里。千凑巧,万凑巧,您再想不到我那病人便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救了!您说,这可不算是他的命运好吗?”

  于是说到这种治胃病的新药,他又一个哈哈道:“看来,您的运气也好啦!我知道这种药已有来的,只是不多,也像去年的盘尼西林样,是非卖品。要买哩,也可以,但须花相当多的钱,从黑市上去找。黑市的生意,您晓得的,那是随着时局的好坏而定价钱的高低,并不一定依据正常的成本和供求情形。前一会儿,在柳州紧急时,黑市的情形已经不稳。近几天,因为金城江沦陷,日本鬼子杀进了贵州,来势汹汹,人心不安已极,黑市上的东西简直没人要了!……”

  他忽然瞥了唐淑贞一眼,不由大惊道:“您怎么啦,您!……”

  白知时回头过去,可不是?唐淑贞的脸色简直青白得难看,那光景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了似的。

  他连忙伸过手去,一面着急地问:“你咋个的,是不是发晕病?”

  她却把他的手挥开,睁起一双水泡眼,向医生问道:“先生,你刚才说的话,是当真的吗?”

  “我的话说得太多,您问的是哪一句?”

  同时,两三个女护士拿了几张什么单子进来,要医生签字。门一打开,就听得见在待诊室里好些病人在说话。

  唐淑贞便拉着白知时向门边走道:“我们走啦!”

  “你到底是咋个的?不如请大夫再诊视一下,免得……”

  “好好的人,……我又没有病,……快走,我会告诉你的。”

  白知时走到大门,才想起还没问明医生,什么时候去听验血的结果,还要不要作第二次检查,以及如何付钱法。

  唐淑贞脸上也没有那样青白得可怕,只是神色仓皇,连眼光都是诧的。

  “你这样变脸变色的,真骇人!到底是咋个的?又不肯说。”

  “你难道没有听见医生说吗?……”

  她一面喊车子,一面接着说:“现在莫问,同我到安乐寺去走一趟!”

  他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为的这个!……但是我劝你别太着急了,人急坏了,才值不得哩!”

  两辆破破烂烂的黄包车从稀泥浆里飞跑过来,连问:“到哪里?到哪里?”

  “安乐寺!”她已坐上车了。

  “此刻快三点钟了?安乐市还有市吗?去做啥子?”白知时到底冷静些。

  “哦,是的啦!”她又跳下车来,连连拿手揽着披在脑后的头发道:“那,我们到哪里去打听呢?你替我想想,我这阵真没有主意了!……唉!才半个多月不上市,想不到就变成这样子!”

  “莫着急,医生的话也未免说得过火点。我想,局面再紧张也不会紧张到连生意都没有了的……”

  一个约摸五十年纪的车夫忽然插嘴说:“哪里会没生意!我今天上午,才在安乐寺拉了两趟客,还不是那么多人,那么多货,生意几旺相啰!只是听说东西都在跌,布匹粮食跌得顶凶。这倒好,我们穷人倒好过日子啰!”

  白知时把车夫了一眼,便向唐淑贞道:“这样好了。你去找大表叔他们,问问情形,我到少城去会几个朋友,也问问情形。先把全般情形弄清楚了,再作商量。”

  “只好这样了。那吗,晚饭前,你一定要回去呀!别在外头尽耽搁,叫人还分一份心来为你……”

  于是两辆车子便在大门口分道而驰的走了。

  续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单独一人在街上行走。一面瞅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车夫的背形:一件补得不能再补的短袄,大概是夹的,本底子是甚颜色的布,则已说不清了。想来是有家眷的人,那补钉的痕迹,才能如此匀称。说不定还有子女,子女一定还多,看光景,并不是吸鸦片烟的人,膀膊脚肚还相当结实,皮肤还那么粗糙黧黑,只管岁月在搓磨他,尚没有显著的衰老的伤痕。“不然,这几年的劳工是多值钱啊!拿我们同院子的那般邻居来比,既不吃鸦片烟,怎么会穿着得这们褴法?那一定因为家累重啦!”

  于是他思绪就演绎起来:

  “为什么这几乎成了一种公式,即是生活越苦的人们,子女越多,生殖能力越强?……若说纯粹因为出卖劳力的人们脑经没有出卖脑力的人们的复杂,所以生殖能力要强些。也不对!比如我们同事中间,能说不是用脑力的吗?能说他们的脑经不比较复杂吗?何以好多朋友都是儿女成群?弄得生活困苦不堪,太太出来连老妈子都不如,自己在教书,自己的儿女却读不起书呢?……倒是生活越裕如的人,越是稀女欠儿。那吗,生殖力的强不强,似乎同生活的情况成了反比例了。

  但是,这因果关系怎么说哩。难道说,生活好的人,因为起居饮食不同,影响了生殖能力,换言之,男女纵欲过度,反而把生殖能力减弱了,一如袁子才说的要望生子,莫如学狗,也是古人所言寡欲多男之义?但,这也只有一部分真理。我们同院子里那几位劳工邻居,听说起来并不怎么清心寡欲,但每个的太太几何不是年年都在害通货膨胀的毛病?听说好几位先生,近来有了钱,因为不吃烟不赌博,却都不免有外遇哩!……外国也免不了这公式,越穷苦的人家,子女越多。中国人可以说遗传的生殖能力本来强,又有无后为大的信仰保存于其间,但是西洋人却不如此。何以也是越富贵,在社会上越有地位声光的人,甚至一般出人头地的聪明才智之士的人家,越是丁口不旺,还常有灭门绝嗣之事?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大概又离不了植物学家的说法罢?……”

  忽然脑经一闪,不禁心里笑了起来:“怪啦!我这脑子。怎把自己切身的事抛了不想,却去跑起野马来?……唉!我们的事!我们的事!……唉!到底是我的事?还是我们的事?其实,只是她的事!……说来也怪,倘在十天以前,她的事就是她的事,何以仅仅为了同睡了十夜,她的事就变为了我们的事?甚至我的事?这关系发生得岂不古怪?……唔,唔,要是黄敬旃这娃儿听话,不去从军,何致于会这么快就弄出我们的事?……黄敬旃怎么还没有信来?路上该不会出事罢?……这些年轻人,等你们训练成功,再开回来时,晓得是个什么局面了?日本人何以还这么打得?听说,我们的基地虽然失得不少,可是盟军飞机却天天在出击,敌人的交通线不是说早已被我们截断了吗?……吓,吓,若果日本人真以破竹之势,一下就冲到四川,……怎么办?……大概知识分子要吃点亏……”

  车子已经在少城公园前门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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