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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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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远征的前夕 已经快入夜了,陈登云才疲劳不堪的,同着毛立克和一个当翻译的姜森,共乘了一辆小吉普车,由飞机场出来,向旧县的街上驰去。 飞机场是那么大,差不多有十华里长。一条主要的宽大的跑道,也是有那么长。还有好些跑道,长的短的、竖的横的、宽的窄的。跑道外面,是平坦的空地,有的没一根草,有的仍然有草,只管露结为霜了,那铲不尽除不完的小东西,还那么青郁郁的。此外则是急就成章的,中国式的改良房子——真是把良处改掉了的:热天热,冬天冷,雨天潮,燥天灰的房子!——东也一排,西也一溜,相距都很远:由办公室到寝室,由寝室到餐厅,由餐厅到游戏室;再由司令台到仓库,由仓库到油库,由油库到军火库都相距很远。就拿仓库说罢,分门别类不谈了,光是一组运进的,——自然不属于军用品和军火。——一组运出的,也并不能用人的两脚走来走去,啊!辽阔,辽阔,想不到全是川西坝的人民一手一脚平出来修出来的!因此你也就不会惊诧场上的大小吉普车,和大小卡车,何以会跑来跑去的那么多,多得比成都市内的还多! 就不靠脚走,而因了问人找人,这里去接头,那里去签个字,有时还赖了相当熟的人事关系,没有多摸黑路;以及许多处所,还赖了好多次一说就通的电话,然而几个钟头搞下来,到底也疲倦不堪,而且也饥渴交加起来。 他幸而当过科员来的,心头默默一算,在四小时中所办的事,倘若改到中国官厅中,四个月办好了,算是你的本事大!可是有桩好处,怕也是在外国找不出的,他想,便是办事的人绝不会累得在寒风里流汗,绝不会在事情办了一半就疲劳得几乎不能支持的罢? 可是他又诧异:何以像毛立克等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同他一样的在奔忙,看来还是兴致勃勃的,丝毫不显倦容,此刻在应当休息的时候,还邀他跑几里路到街上去喝洋酒,吃中国饭?不但毛立克,就是那个个儿和年纪俱不甚大的浙江人而说了一口成都话的姜森,也来得呀!油黑长脸上一对小而圆的眼睛,不也显得神完气足的吗?他不能想了,他太疲劳了。 已经快入夜了,但是飞机场上仍无静止的征象,尤其是天空,不断有飞机降下来,也不断有飞机腾起,也不断有飞机在上空盘旋,光听马达声音,已经使你感到昏晕。司令塔台畔的照明灯,已像扫帚星样,放出了强烈的白光,一转一转的向各方跑道上射去,一射几里,时而这,时而那,还有很多红的绿的电灯闪耀着;拖飞机和载人的吉普车,像窜儵鱼似的在灯光中溜来溜去,接运军火和物品的大卡车,几乎是成列的在兜圈子,光是这种动和光,也会令你感到昏晕。 已经快入夜了,公路上的人特别多。有从飞机场上出来的,有从几里路外各农家屋中走来的,还有大队的从军的知识青年们,也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还有从双流、从成都运东西来,或是打空回来的各种车,各样的人。 已经快入夜了,半里多长的街上全是灯光,二合注铺户,全像才开市一样,街上的人,也像日中而市的满场时候,那声、那动、那光,似乎和飞机场上的情形一般无二;那里是工作,这里也是工作。 他们还没有到街口,已下车步行了,换言之,已在人丛中挤挤攘攘的了。陈登云饥疲得只想睡,跟在姜森背后,一步一踬的垂头走着,忽然觉得到了一个地方,他们推门进去,原来才是一间专门招待盟军的中国西餐馆。 旧县,官称叫五津渡。过河而北,是新津县城,一条公路直通西康的雅安县;过河而南,是邓公场,一条公路直通乐山县。以地势而言,是管钥着川南的交通。本地出名的,就是那个渡口,从前抬轿的说法是:“走尽天下路,难过新津渡。”但也只是抬轿的说法,其实只在洪水时节,河面宽阔,水流湍急,中间有两段沙洲,水深了,不能徒涉,须过三次渡船,给三次渡钱,险也不怎么险,仅只费些时间,费些口舌。在枯水时,这里有两道木桥,很坦然就过去了。自有公路之后,汽车过河便是大的摆渡船,船少车多,有时也不免费个点把钟头而已。 前清宣统年间,这里曾修过新式兵营,在辛亥年时,被保路同志军拆光了。辛亥年保路同志军起事,新津是南路的据点,这渡口上,也曾打过第一次的内战。民国二十年,四川第若干次内战之际,这里就曾征购过民田,修了个不大的飞机场,由于一直没有飞机来降落,才废了,又第二次变为了民田。直到这次作为四川第二个大基地,由盟邦美国要求,才又征购民田,才又把新津河中上下流几里的鹅卵石掏尽,凭大家的少许经验,公然名副其实的又修成了这个大飞机场。 在民国十六年通乐山的公路未完成以前,这里只算是个腰站,充其量不过十来家草房子,预备渡河的行人在此歇歇脚罢了。及至修造了车站,变为站口,才渐渐有了饭铺、茶铺、流差栈房,卖杂货、卖粮食、卖猪肉、卖蔬菜,乃至卖大邑县唐场豆腐乳的生意,和半永久性的泥壁木架房子。到抗战以后,来往的行人越多,这里的街便越长,同时马路也越坏。飞机场一动工,动辄来往着二三十万人,这里竟比一个小县份还热闹,诚如小马曾经说过的,光是供应纸烟一项,就不知使多少人捞饱了! 说是比小县份还热闹,真不算过分形容。除了房子不甚像样外,哪个小县城里有这样雪亮的电灯?有这样多的出售美国纸烟、美国罐头、美国糖果的商店?有这样多的西式洗衣店、西式理发店?有这样多的出售绣货、篾器,和白铜水烟袋的国货店?有这样多的写着洋文的咖啡馆、小餐馆,而且还相当整洁,四壁裱了粉纸,地下铺着篾席,每一张小小抬子都铺了雪白的洋布?更哪有这样多的密斯特?——现在通不作兴叫洋人,而通作兴叫密斯特。这教育很彻底,很普遍,而且很迅速,犹如十余年来,始在官家报纸上甫能看见的平等、自由、民主等名词一样。——更哪有这样多的高等华人? 陈登云才一坐在白木餐椅上,忍不住便冲着毛立克大打了一个呵欠。但他立刻警觉,这在密斯特跟前,是失礼的。于是第二个呵欠,便强勉忍住,只借着整理领带,把四肢略为伸了伸,并摸出手巾,老实的把眼睛、鼻子、脸颊揩了又揩。这时,他才想到他哥说的东方文明,真的,要是此刻痛痛快快洗几把热水面巾,可多么好呀!然而这里讲究的乃是西方文明哟! 毛立克的“骆驼”递了过来。他本不大欣赏的,为了礼貌,也只好接来咂燃。在这情况之下,被“骆驼”一刺激,果然便振作了些。他才发现了原来那个男堂倌之外,现在又出来了一个女的。光看她一出来就望着毛立克那么又甜又腻的一笑,两只白膀膊抄在背后拴围裙,一面就来不及的踏着高跟鞋,像飞一般走过来的那样子,陈登云纵就老实透底,也瞧出了那一准是负有别种任务的女堂倌。 “今天,早啦!”这句话是光对毛立克喊出的。声音粗而浊,像是朱乐生太太那一带的人。身材相当高,也结实,毛呢短夹袄下面的一双腿,壮得像柱头,顶新式的乔其纱长袜,透出同膀膊一样的白肉。袜子、鞋子、手表、宝石戒指、金膀圈、把嘴皮涂得血红的唇膏、一闻便知所扑的那种三花牌香粉、站人牌发油,以及浓得刺鼻的玫瑰香水,不消说全是来路货,就连那件夹袄的料子也一准是的。想也不是毛立克一个人所能供应,一准还有好些密斯特哩! 细眉细眼、塌鼻子、圆盘脸、小耳朵,并不秀气。但一配上那张嘴皮略厚的口,就好看了。年纪有二十几岁,准是一般密斯特们的老姐姐。不过,在一般密斯特的眼中,至多只能估出她才十七岁哩,中国人的面貌和真实年龄,在西洋人看来,委实是一种谜啊! 毛立克亲热的同她握了手后,用着比较好的中国话说道:“今天有客……他饿了……我们吃好菜……快点……快点。” “你的中国话更进步了。”陈登云打起精神笑说。 毛立克只是笑。 “在女先生跟前再不好生说,”姜森把皮卡克的领子翻了翻,笑说:“会着打屁股的!” 毛立克哈哈大笑着,接连学了两次:“打屁股的!……打屁股的!” 又掉向陈登云道:“她顶好……她不打屁股的……” 男堂倌先把一瓶白兰地拿来,各人面前斟了一玻璃杯。三个人不由都端了起来,互碰一下,仰脖子就干了。 陈登云低低问姜森:“她叫啥名字?” “他们都叫她梅蕙丝。” 毛立克听见了,连连点头道:“是的,梅蕙丝……电影明星……马马虎虎她像。” “在这里,怕是顶红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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