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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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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对于那城里太太,不但顽固守旧的林老太婆未曾把她看作妖精,即少见多怪的二招子也没有丝毫惊异,她已不像前两年样,一看见女人之光赤两腿,便相信她没穿裤子,而她此刻之专注,只是羡慕这摩登太太穿得好,打扮得妖艳,而人又实在好看。 她的奶奶并不羡慕,一面吹烟锅巴,一面还是那样颇有芒刺地答说:“周围一里地没一家疏散的人户,连小偷都没有,还不是同几十年前一样,有啥不清静?” 女的注意力全被那一块小镜子吸去了,一张粉纸在鼻梁上揩了又揩,放下粉纸,又用右手指头摩挲着额脑眼皮,那样的精细,那样的留心,简直是一位名雕刻师之抚爱他那成功的艺术品,两者的心情,恐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有了警报,你们当然用不着躲了!”无意义的话,自然是未经思考,冲口而出的。 林大娘坐在堂屋门口纺纱凳上,笑道:“还躲么?……” 老太婆接着说:“日本飞机也不会炸我们穷人的,我们怕啥?” 女的似乎觉到了这老妇人的语意了,便将镜子粉盒一齐收入提包内,举眼把她三代人望了望,才说道:“敌人的炸弹倒没有眼睛,它只要多多炸死些中国人,管你是有钱的没钱的。你们不晓得我们打的叫国战吗?若果打不赢,全都是亡国奴!那时,都要遭日本人的欺负,哪怕你就穷得没饭吃!……” “太太,你说的是大道理话,我们懂的。这几年,随时都有做官的念书的先生小姐们向我们说过多少啰!我们想想,都对,只有一点想不通:那就是城里头那们多的精壮小伙子,为啥不弄去当兵,偏偏要向我们做田的穷人家来拉?人拉走了,没人做田,又为啥硬要我们缴谷米出钱?还有啥子修马路,修飞机场,派工派款,总是朝乡下穷人头上派!向保长甲长们理论,那是说不清的,只一句话:上头要!为啥呢?为的打国战?打国战么?是众人的事呀!为啥城里头有钱的人,兵也不当,钱也不出,工也不派?像我们主人家陆旅长,听说到前线去了两个月,就跑回省来做生意,发了国难财不算,还年年吵着要加我们的租,生怕把我们当佃客的穷人鸩不死川语,凡谓害人或玩弄人使人吃亏,皆曰鸩人!太太,我也问过那些向我们讲话的先生们。我说,打国战,是不是只算我们穷人的事?你们嘴巴又会说,身体又结实,为啥只劝我们出钱出人?难道你们口口声声喊的国家,只是我们才有份吗?先生们没话说,只拿眼睛恨我。今天你太太也是这番话,真把我搞糊涂了?……” 女的本来能说会道,交际场上颇去得的,此刻却只能摆出一脸不悦之色,一任老妇人去发牢骚。 “……我们原本是做田的穷人,一年苦到头,很难得吃上整半个月的白米干饭。日本人就杀来了,我想也不过像眼面前这样罢了,饭总是吃不饱的,穿哩,凭自己做点穿点,说不定不再打仗,还可以免得拉兵。所以我们大家背地里讲起来,光拿日本人来骇我们,我们偏不怕……” 林大娘并不算怎么老实的乡间女人,感到话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遂站起来笑道:“老奶奶也是啰!越老话越多!人家太太是好意问你一句,你就这样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长篇,不怕人家笑你吗?” “哦!……是啰!……你早该提醒我呀!……唉,唉!太太,你莫多心呀!我并不是要和你斗嘴……只是……” 女的也向林大娘微微一笑道:“我倒没关系,我也是女人家,当兵不当兵,都没我的份。钱哩,并不怎么富有,比起你们,算是不愁穿吃罢了。不过,你们老奶奶的嘴,确实唠叨。如今这世道,你能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向人乱说得吗?如其遇合着有关系的,或者气性大的,他倒不管你老,你穷,你是女的……你们住在乡下,耳朵不长,又没有报,却不晓得城里逮过多少人来关起。还不是有女的?罪名哩,不说你是汉奸,就说你是共产党。其实,就为了乱说话!” “是吗?我就是常劝我们的老奶奶说,如今世道不好,少说点话。穷人多啦,吃苦遭灾的不止我们一家。别人都不开腔,光只你一个人叫唤做啥子!以前还不晓得要逮人,既这样,你老人家从此住了口罢!” 老太婆不服气地说:“逮人么?我才不怕哩!坐监坐牢,有吃有穿,我活了六十五岁,享享现成福也好!” 女的同她媳妇都笑了起来。 忽然辽远的传来了一声:“莉华!” 女的连忙站起来道:“我的朋友,……啊,我的先生在喊了!” 她还没动步,那条黑宝早已跛着脚,从屋山跟前冲了出去,并且一路狂吠。幺满子不待大人指挥,早已抄起一根竹竿追了去:“黑宝!……黑宝!……” “你们这狗好凶,……多骇人!” “乡坝里头不喂条把狗,是不行的,夜里有个啥响动,全靠它……也是样子骇人,其实并不下口。以前不着人打时,还凶得多。” 女的一面打开皮包在找什么,一面问:“为啥打它?” “就是前年半夜里,县府的人来拉我们三兄弟的时候,它咬人,着一个兵开了一火,就把一只后腿打断了。” 老太婆同二招子也跟着送出来,还是那样客客气气地说着应酬的话:“多坐下子嘛!……天气还早!……下回再有警报,只管到我们这里来躲,……总比那沟边好些!……” 女的也敷衍了两句,顺手将一张崭新的,印刷纸张都不甚精美,而票面却标着四百元的法币,递与林大娘道:“打扰了你们。这四百元,权当给你们的水钱,请你莫嫌弃!” “啊,咋使得!……四百元要割三斤多猪肉了,一盆冷水,哪值这们多!……” 老太婆也说:“太太,使不得,你肯来坐坐,已经赏光了。刚才又给过娃儿的东西,实在不好再多谢啦!……” 结果,四百元还是塞在林大娘的满是厚茧的手上,而换得了两颗朴实感谢的心。 女的很为得意的挟着皮包,取着电影明星的步伐,急匆匆走出竹林,在泥路上远远就迎着那男的说:“你喊啥?……才一会儿……难道我逃跑了?……” 男的站住了。把拈在指头上的烟卷,又挨在嘴上。直等她走拢,才道:“你说的才一会儿,你看,快三点了!” 同时把手腕上一只飞行表扬了扬:“你们的脾气,总是牵藤挂刺的,只要有人搭白,话匣子一打开,点把钟就过去了……稀脏龌龊的地方,亏你也能呆下去……要不喊,恐不等到天黑!……” “就是三点钟,也还早,你忙些啥?” “我倒不忙,老金他们说的七点半准来,虽不算请客,先打了招呼的,总得预备一下。” “亏你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靠你,还预备得及吗?……告诉你,走之前,我已跟老邓吩咐过了。” 男的忙又取出一支纸烟递了过来:“到底太太能干!” “哪个是你的太太?趁这时弄清楚,免在人面前扯起来,又说我得罪人。”话虽如此,纸烟仍接了过手,并且脸上也不像怎么认真的神气。 “我并没说是我的太太,我没有庞兴国先生的福气。”男的顽皮地笑了笑:“而且,谁又不晓得庞太太就是有名的陈莉华,陈三小姐?……” “对啦!既是陈三小姐,”两个人抽着纸烟,向沟边走回来:“就不准太太前太太后的乱称呼!” 男的右手已从背后伸过去将她腰肢搂着,因就凑在耳边轻轻地说:“我还是希望……” “没希望的,陈先生!……”但是唇角上已挂上了笑容,而清如秋水的眼波也更其溶溶得起了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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