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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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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不久之间,查觉蔡大嫂对于他,竟比刘三金对他还好。比如有一次,他特为她在赶场小市摊上买了一根玉关刀插针,不过花三钱银子,趁罗歪嘴诸人未在侧时,送与她,她很为高兴,登时就插在发纂侧边,拿手摸了摸,笑嘻嘻向他道了几声谢。他当下心都痒了,便张开两臂,将她抱着,要亲嘴;她虽是推让着不肯,到底拿脸颊轻轻挨了他一下,这已经比刘三金温柔多了。还有一次,是金娃子的周月,罗歪嘴叫了一个厨子,来热热闹闹的办了一桌席,二毛大爷夫妇也来了,他趁此送了金娃子一堂银子打的罗汉帽里,又送了她一对玉帽鬓。她收了,吃酒时,竟特为提说出来,说他的礼重,亲自给他斟了三次酒,给罗歪嘴他们才斟了两次。他更相信蔡大嫂心里,是有了他了,便想得便就同她叙一叙的。 光是蔡兴顺与罗歪嘴两个,他自信或者还可掩过他们的耳目。而最讨厌的还有张占魁等人,总是常常守在旁边,他对蔡大嫂稍为亲密一点,张占魁就递话给他,意思叫他稳重点!蔡大嫂是罗哥爱的,不比别的卖货,可以让他捡魌头!倘若犯了规矩,定要叫他碰刀尖的! 他那能死得下心去?虽然更在一天无人时候,蔡大嫂靠着柜台告诉他:“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现在我的身,我的心,已叫罗哥全占去了。他嫉妒得很,要是晓得你起了我的歹意,你会遭他的毒手的。说老实话,他那样的爱我,我也不忍心欺负他,你我的情,只好等到来世再叙的了!……” 及至又遭了她的一次比较严重的拒绝,并且兑:“你再敢这样对我没规矩,我一定告诉罗哥,叫你不得好死!我已说过,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是要我这辈子酬答你,那却不行!”他哭着道:“你不要我害单相思死吗?”“我不拉这个命债,你走开好了!”加以张占魁又向他递了一番话,他才怀有着自以为是伤透了的心,到四处闲荡去了。 他离开天回镇时,仿佛听见罗歪嘴他们说北京城义和团打洋人的话,并会在茶铺里高谈阔论说:“北京城都打起来了,我们这里为啥子不动手呢?到这个时候,难道我们还害怕洋人吗?吃教的东西,更可恶,若是动了手,我先鸩吃教的!”他也晓得罗歪嘴吃过教民的亏,借此报复,是理所当然。不过他那时心里别有所注,于他们的言语行动,却不很留意。 有一天,他在省城一家茶铺里吃茶,忽觉隔桌有一个人在端详他,他也留了心,眯着眼睛,仔细一瞧。那人竟走过来,站在桌跟前问道:“借问一声,尊驾是姓陆吗?” 他这才认清楚了,忙站起来让坐道:“咦!得罪!得罪!我的眼睛太不行!顾三贡爷吗?幸会啦!请坐!……拿一碗茶来!” 顾天成在一月以前曾经受过很深的痛苦,比起死老婆,掉女儿,自己害病时,还甚。因为在以往的歹运里,他到底还有田有房,无论如何,有个家可以隐庇他的身子,还有阿三阿龙两个可以相依的长年。只怪自己想报仇,受了钟幺嫂的吹嘘,跑去奉了教,算将起来!四月初奉教,四月底就着幺伯通知亲族,在祠堂里告祖,将他撵出祠堂。五月中,北京义和团的风声传来,生怕也象北京一样,着人当二毛子杀掉,连忙跑进城来,无处安身,暂时挤在一个教友家里。而两路口的田地农庄,连一条水牛,全被幺伯占去,说是既撵出了祠堂,则祖宗所遗留的,便该充公,阿三阿龙也着撵了。 葬在祖坟埂子外的老婆的棺材,也着幺伯叫人破土取出,抛在水沟旁边,说是有碍风水。并且四处向人说,天成是不肖子孙,辱没了祖宗的子孙,撵出祠堂,把田屋充公,还太罪轻了,应该告到官府,处以活埋之罪,才能消得祖宗的气。钟幺哥一家也搬走了,不知去迹。算来,不过一百天,顾天成竟从一个粮户,变为一条光棍,何因而至此?则为奉洋教! 如此看来,洋教真不该奉!真是邪教!奉了就霉人!不奉了罢,可以的,但是谁相信?去向幺伯悔过,请他准其重进祠堂,把田产房屋还他,能够吗?谁可以担保?找人商量,最能商量的,只有钟幺嫂,她往那里去了呢?他丧气已极,便向所挤住的那位教友诉苦。教友不能替他解愁,叫他去求教于姜牧师。 姜牧师很严肃的告诉他,这全不要紧,他只须真心真意的信上帝,爱耶稣,耶稣自会使他的幺伯醒悟,将占去了的田产房屋,加倍奉还他;而他的仇人,自会受严厉的惩罚的。“我们都是耶稣的儿女,我们只须信赖它,它不会辜负它的儿女的。” 他心里虽稍为安宁了一点,但他问:“耶稣几时才能显灵呢?”姜牧师则不能答,叫他去请教曾师母。 曾师母的佃客虽走得没有踪迹,但她仍是那样没有事的样子,蓬蓬松松的梳了一个头,厚厚涂了一脸粉,穿了件很薄的单衫,挺起肥肥的一段身躯,摇着一柄雕翎扇子,斯斯文文向他说:“你愁甚么?只要等外国人打了胜仗,把那些邪教土匪灭了,把西太后与光绪捉住,那个还敢强占你的产业,是不是呢?” 他诧异道:“洋人还能打胜仗,把光绪皇帝捉住?外面不是人人都在说大师兄杀了多少洋人,如今又加上了董福祥董军门,洋人天天都在打败仗!” 曾师母咧起鲜红的嘴皮一笑道:“这些都是谣言,都是邪教人造出来骇人的,是不是呢?告诉你一句真话,昨天史先生亲自向我说过,清朝是该灭了,惹下了这种滔天大祸,是不是呢?外国大兵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一到北京,中国全是外国人的了!……” 他懵懵懂懂的问道:“我们成都省呢?” 她用一只肥而粗的手,举起一只茶杯,把半杯浓黑的东西,一仰喝完,又用雪白的手帕子,将嘴轻轻的触了触,点着头,很自然的道:“自然也是外国人的了,是不是呢?只不晓得分在那国人手里?如其分在美国英国手里,史先生就是四川制台了,很大的官,是不是呢?如其史先生做了制台,我们全是他的人,不再是清朝的百姓,是不是呢?我们教会里的人,全是官,做了官,要甚么有甚么,要怎么样便怎么样了,是不是呢?……” 这下,却使顾天成大为安慰。胸怀也开展了,眉头也放宽了,从早起来,就计划到做了官后,做些甚么事情。报复幺伯,报复罗歪嘴,还要下两通海捕文书,一通捉拿刘三金,一通查访招弟,并派人打探正月十一夜与罗歪嘴他们一道走的那女人是甚么人,差不多每天早起,都要把这计划在心里头暗暗复诵一遍,差不多计划都背熟了,而洋兵还未打到北京。他真有点等不得,又跑去问曾师母。曾师母依然萧萧闲闲的叫他等着。 他在等待期中,胆子也大了些,敢于出街走动了。又因所挤住的教友家太窄,天气热起来了,不能一天到晚蛰在那小屋里。有人告诉他,满城里最清静,最凉爽,在那里又不怕碰见甚么人,又好乘凉睡觉,于是他每日吃了饭后,便从西御街走进满城的大东门。果然一道矮矮的城墙之隔,顿成两个世界:大城这面,全是房屋,全是铺店,全是石板街,街上全是人,眼睛中看不见一点绿意。一进满城,只见到处是树木,有参天的大树,有一丛一丛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后,全是一片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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