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劼人 > 死水微澜 | 上页 下页
四五


  不过细究起来,凭着一具镜匣子,何以能把各个不同的影子,连一缕头发之细,都在半顿饭时,逼真的照下来,这道理,便任何人都不明白,只渺渺茫茫,晓得那是洋人把药涂在镜子上的原故。所以才有人说,照像是把人的元神摄到纸上去的,照了之后,不死,也要害场大病。因此,当郝达三把照像匠人,如礼接进门来,看好了地方,将茶几、坐椅摆好,花插、小座钟,——新买来就不大肯走,只是摆在房里,做陈设之一的座钟。——下路水烟袋、碎磁茶碗,甚么都摆好了,老爷的补褂朝珠,大帽官靴,全穿戴齐整,姨太太大小姐等也打扮好了,太太已经在系拖飘带的大八褶裙了,偏遇着孙二表嫂——才由湖北回来的。——把她所听闻的这样一说,太太便生死不肯照像,说她不愿意死。合家欢而无太太,这成甚么话?老爷等费了无数唇舌,都枉然,后来得亏三老爷带说带笑把太太挽了出来,按在右边椅上,向她保证说:“若果摄了元神会死,他愿求菩萨,减寿替她!”三老爷是要求道的,不会打诳,太太才端端正正的坐着照了,虽没有害病,到底耽了好久的心。

  至于鸦片烟签的头上,有粟米大一粒球,把眼光对准一看,可以看见一个精赤条条的洋婆子,还是着了色的,可以看到两寸来高,毛发毕现,这倒容易懂得,经人一讲解,就晓得是显微镜放大的道理。橡皮垫子,把气一吹胀,放在屁股底下,比坐甚么垫子还舒适,这也容易懂,因为橡皮是不会走气的。八音琴也好懂,与钟表一样,是发条的作用。但新近才传来的一件东西,又不懂得了,就是叫做留声机器的。何以把蜡筒套在机器上,用指头一拨,一根针便刺着蜡筒,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把机器上两条圆皮绳分塞在耳朵孔里,就听得见锣鼓弦索同唱戏的声音;是京戏,虽不大懂,而调子的铿锵,却很清楚。全家玩了几天,莫明其妙,只有佩服洋人的巧夺天工。

  郝公馆里这些西洋东西,实在不少。至于客厅里五色磨花的玻璃窗片,紫檀螺铀座子的大穿衣镜,这都是老太爷手上置备的了。近来最得用而又为全家离不得的,就是一般人尚少用的牙刷、牙膏、洋葛巾、洋胰子、花露水等日常小东西。洋人看起来那样又粗又笨的,何以造的这些家常用品,都好,只要你一经了手,就离它不开?

  郝达三同他那位世交好友葛寰中,对于这些事物,常在鸦片烟盘子两边,发些热烈的议论。辞气之间,只管不满意这些奇技淫巧,以为非大道所关,徒以使人心习于小巧,安于怠情;却又觉得洋人到底也有令人佩服之处。

  洋人之可佩服,除了枪炮兵舰,也不过这些小地方,至于人伦之重,治国大经,他们便说不上了。康有为梁启超辈,何以要提倡新学,主张变法,想把中国文物,一扫而空,完全学西洋人?可见康梁虽是号称圣人之徒,其实也与曾纪泽李鸿章一样,都是图谋不轨的东西。他们只管没有看过康梁的文章,也不曾抓住曾李的凭证,不过心里总觉得这些人不对,要是对,何以大家提说起来,总是在骂他们呢?

  幸而佳消息频频传来,北方兴起了一种教,叫义和拳,专门是扶清灭洋的。势力很大,本事很高,已经杀了不少的洋人。洋人的枪炮虽利,但一碰着义和拳,就束手无法了。现在已打起旗号,杀到北京城,连西太后都相信了。洋人背时的时候已到,我们看就在这几个月!

  郝公馆之晓得这消息,自然要早些,因为郝达三常在票号来往,而又肯留心。不过也只他一个人肯挂在口上说,夜里在鸦片烟盘子上,这就是越说越长,越说越活灵活现的龙门阵。

  就因为他的消息多,又说得好,妇女们本不大留心这些事的,也因太好听了,就象听说《西游记》样,每到夜里,老爷一开场,都要来听。下人们在窗子外面,春兰春秀在房间里,好给大家打扇驱蚊虫。说到义和拳召见那一天,郝达三不禁眉飞色舞的道:“张老西今天才接的号信,写得很详细,大概是义和拳的本事,就在吞符,不吞符就是平常人,一吞了符,立刻就有神道降身。端王爷信服得很,才奏明太后,说这般人都是天爷可怜清朝太被洋人欺负狠了,才特地遣下来为清朝报仇,要将洋人杀尽的。太后虽然龙心大喜,但是还有点疑心:血肉之躯怎能敌得住洋枪?端王爷遂问大师兄:你的法术,敢在御前试么?大师兄一拍胸膛说:敢,敢,敢!端王爷跟着就将大师兄领进宫去。到便殿前,冲着上头山呼已毕,太后便口诏大师兄只管施展,不要怯畏。你们看,真同演戏一样,大师兄叩首起来,便把上下衣裳脱得精光,吞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脸也青了,眼也白了,周身四体,硬挺挺的,一跳丈把高,口中吐着白泡,大喊说:我是张飞!奉了二哥之命,特来护驾!太后那时只是念佛,不晓得啷个吩咐,倒是端王爷是见过来的,遂叫过虎神营的兵丁来……啊!尊三,你可晓得啥子叫虎神营?”

  三老爷的杂拌烟袋虽是取离了口,但也只张口一笑,表示他不知道。

  他哥把一个大烟泡一嘘到底,复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才解释道:“这是特为练的御林军,专门打洋人的。洋人通称洋鬼子,洋者羊也,故用虎去刺他,神是制鬼的。单从这名字上着想,你们就晓得朝廷是如何的恨洋人。只怪康梁诸人,偏偏要勾引皇上去学洋人,李傅相——就是李鸿章——以他的儿子在日本招了驸马,竟事事维护外国,这些人都该杀!拿圣人的话说来,就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

  姨太太不耐烦的插嘴道:“又要抛文了!晓得你是读过书的,何苦向我们夸呢?你只摆义和拳好了!”

  老爷哈哈一笑,又谈了几句俏皮话,才接着说道:“果然走过一个兵丁,手捧一柄三十来斤重的大刀,劈头就向大师兄砍去。不料碰一声,钢刀反震过来,把砍人的人脑壳上砍了一个大包,看大师兄哩,一点不觉得。这已令太后惊奇了。又叫过洋枪队来,当着御前,装上弹药,指向大师兄尽放,却放不响。换过一队来,倒放响了,洋枪却炸成了几段。大师兄依旧一跳丈把高,还连声叫唤:凭你洋鬼子再凶,若伤着了我老子一根毫毛,我老子不姓张了!这下,太后才心悦诚服了,便御口亲封大师兄一个啥子禅师,叫端王统带着去灭洋……张老西的号信,千真万确的。”

  又一天,正在讲义和拳的新闻,说到红灯照,郝达三有点弄不大清楚,恰好他的好友葛寰中来了,两个人便在客厅炕床上的鸦片烟盘两侧,研讨起来。郝达三道:“我们这里称为红灯教,啷个北京信来又称之为红灯照呢?”

  葛寰中烧着烟泡道:“我晓得嘛,红灯照是义和拳的姊妹们,道行比义和拳还高,是黄莲圣母的徒弟。她们行起法来,半空中便有一盏红灯悬着。称之为红灯教者,一定因为她们以红灯传教的原故。”

  郝达三大为点头道:“着!不错!你老弟的话真对!他们都说红灯照好不厉害,能够降天火烧洋人的房子!”

  葛寰中放下烟枪道:“确乎是真的!当她祭起红灯来时,只要跪下去,启请了黎山老母观音菩萨,把手一指,登时一个霹雳,火就起来,凭他洋人的教堂修得如何坚固,一霎时就化为平地!”他又向坐在旁边摇着芭蕉扇的三老爷询问:“尊三,你是留心道法的,你看红灯照的道法,是那一派?”

  三老爷不假思索的道:“这一定是五雷正宗法,在道教中,算是龙虎山的嫡派。洋人遇着这一派,那就背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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