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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陆茂林眯着眼睛,拿了块乌黑手帕子,连连把鼻头揩着道:“罗五爷,你不要尽信她的话。我就再憨,也不会呆到那样。我的意思,不过说过年还早,大家处得好好的,何必这样着急走哩!多玩几天,我们也好饯个行,尽尽我们的情呀!……”

  刘三金把脚几顿,一根指头直指到他鼻子上道:“你才会说啦,若只是这样说,我还会跟你生气吗?还有杜老四做眼证哩!你去把他找进来问问看,我若冤枉了你,我……”

  罗歪嘴把手一摆道:“不许乱赌咒!你也不要怪他,他本是一个见色迷窍的人。不过这回遇合了你,玉美人似的,又风骚,又率真,所以他更着了迷。你走了,我相信他必要害相思的。老陆,你也不要太胡闹了。你有好多填尿坑的钱用不完,见一个,迷一个?象你这脾气,只好到女儿国招驸马去。三儿要走,并不是今天才说起的,你如何留得下她?就说她看你的痴情,留几天,我问你,你又能得多少好处?她能不能把大家丢开,昼夜陪伴你一个人呢?你说饯行的话,倒对!既她明天准走,我们今夜就饯行,安排闹一个整晚,明天绝早送她走!三儿,你说好吗?”

  刘三金笑道:“饯行不敢当!不过大家都住熟了,分手时,热闹一下,倒是对的。陆九爷,别呕气呀!宴息多跟你亲一个!……”

  陆茂林惨然一笑道:“那才多谢你啦!……罗哥,我们该啷个准备,该招呼那些人,可就商量得了。”

  罗歪嘴颓然向床上一躺道:“你把田长子喊来,我交代他去办好了!……三儿,快来跟我烧袋烟,今天太累了,有点撑不住。”

  陆茂林出去走了一大转,本想就此不再与刘三金见面了的,既然她那样绝情寡义。只是心里总觉有点不好过,回头一想:见一面,算一面,她明早就要走了,知道以后还见得着么。脚底下不知不觉又走向耳房来,还未跨进门去,听见刘三金正高声的在笑,笑得象是很乐意的。他心里更其难过,寻思一定是在笑他。他遂冒了火,冲将进去,只听见刘三金犹自说着她未说完的话:“……这该是我的功劳啦!若不是我先下了药,你那能这样容易就上了手?可是也难说,精灵爱好的女人,多不会尽守本分的……”

  罗歪嘴诧异的瞪着他道:“这样气冲冲的,又着啥子鬼祟起了?”

  陆茂林很不好意思,只好借口说:既是明天一早要走,为啥子还不把挑子收拾好?“你两个还这样的腻在一起,我倒替你们难过!”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刘三金道:“这话倒是对的。干达达,你去叫挑夫,我去看着蔡大嫂,一来辞行,二来道喜。”

  陆茂林道:“道啥子喜?我陪你去!”

  罗歪嘴向她挤了个眼睛,她点头微笑道:“你放心,没人会晓得的!……老陆陪我走,也使得,只是第一不准你胡说胡问,第二不准你胡钻胡走,第三不准你胡听胡讲……”

  陆茂林不由笑了起来道:“使得,使得,把我变成一个瘸子瞎子聋子哑子,只剩一个鼻头来闻你两个婆娘的骚气!……”

  刘三金笑着向他背上就是一拳道:“连鼻子都不准闻!”

  又是一阵哈哈,三个人便一路走出。

  兴顺号酒座上点了一盏油盖水的玻璃神灯,一举两便,既可光照壁上神龛,又可光照常来的酒客,柜台上放了只长方形纱号灯,写着红黑扁体字:兴顺老号。在习惯的眼睛看来,也还辨得出人的面孔。

  他们来时,蔡傻子已醉醒了,坐在柜台上挂帐。土盘子在照顾酒客。灯光中,照见有三个人在那里细细的吃酒。

  刘三金问了土盘子,知道他师娘带着金娃子在卧室里,便向陆茂林道:“你就在这外面安安静静的等我!若果不听话,走了进来……”遂凑着他耳朵道:“……那你休想我拿香香跟你吃!”一笑的就跑进内货间去了。

  陆茂林只好靠在柜台上,看蔡兴顺挂帐,他的算盘真熟,滴滴达达只是打。要同他说两句话,他连连摇头,表示他不肯分心。

  半袋叶子烟时,只听见蔡大嫂与刘三金的笑声,直从柜房壁上纸窗隙间漏出,一个是极清脆的,一个是有点哑的,把他的心笑得好象着嫩葱在搔的一样,又许久,方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卧室走到内货间,知道她们说完话出来了。但是听见她们在内货间犹自唧唧哝哝了一会,才彼此一路哈哈,走出铺面。刘三金在前,蔡大嫂抱着金娃子在后,灯光中看见两个女人的脸,都是通红的。

  刘三金走到柜台边,向蔡兴顺打着招呼道:“蔡掌柜,恭喜发财!我明天要走了,我愿意再来时,你掌柜的生意更要兴隆!”又是一阵哈哈,回头向蔡大嫂牵着袖子拂了一拂道:“嫂子,我就别过了!愿你顺心如意的直到你金娃戴红顶子!”

  蔡大嫂只是笑,并不开口。陆茂林本想同她调笑一两句的,却被刘三金把袖子挽着就走。

  六

  天回镇的热闹,好象被刘三金带走了。这因为腊八之后,赌博收了场;过路客商也因腊月关系,都要赶路,天回镇只是一个过站,谁肯在此流连?罗歪嘴又因伤风咳嗽,嫌一个人住在云集栈的后院不方便,遂迁到兴顺号去居住。

  他本要同土盘子住在楼上的。蔡大嫂说,一天到晚,上楼几次,下楼几次,多不好!害病的人,那能这样劳苦!于是,把内货间腾了一下,有些不常用的东西和笨货,都架到卧室楼上。通后头院坝的小门上,挂了一幅门帘,便没有过道风吹入。原来的亮瓦,叫泥水匠来洗了一洗,又由罗歪嘴出钱,新添三行亮瓦,房间里也有了光。然后安了一张床,一张条桌,两张方凳,——这都是老蔡兴顺遗留下来的东西,也是两年前曾为罗歪嘴使用过的。——就算是罗歪嘴的行辕。过了两夜,罗歪嘴说夜里还是有风吹进帐子。蔡大嫂又主张:在夜里,罗歪嘴到卧室架子床上去睡,她同丈夫孩子移出来,到罗歪嘴的床上。

  罗歪嘴原本不肯的,说:“那有这样喧宾夺主之理?我来养病,劳烦你夫妇随时照料,已经够了!”但她的理由也充足:“你害的既是伤寒病,那能在夜里再感冒?你是来此养病,不是来此添病,若是我们不管,叫人听见了,岂不要议论我们的不对?我们就不说是亲戚,便是邻居咧,也不能这样的见死不救!设若你仍在云集栈,我们没法子照管,还可以推口,既在我们家里,我们啷好只图自己舒服,连房间都不让一让呢?况且又无妨碍,一样的有床,有枕头,有被盖……”

  蔡兴顺也帮着劝,并且主张:“不管他答不答应,到夜里,我们先就在他床上睡了。”他才无计奈何答应了,但附了两个条件,其一,以他的病愈为止;其二,金娃子太小,也受不住夜寒,让他在架子床上同睡,蔡大嫂可以随时进来喂他的奶。房门自是不关的。

  同时,蔡兴顺也很高兴。他因罗歪嘴之来,公然得以顺遂恢复了讨老婆以前的快活习惯,而再不受老婆的罗唣。就是在关了铺子之后,杯酒自劳,吃得半醺的,清清静静的上床去酣然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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