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劼人 > 死水微澜 | 上页 下页
二〇


  钟幺嫂,那个年近三十的油黑女人,都还风骚,从去年以来,就同顾天成做起眉眼来了。一听见说她,他便注了意,忙问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说起来又不免有点动感情,说了好一会,事情才明白了。原来他老婆得了药鸡方子,草药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杀鸡。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盘里去玩耍,回来说林盘里有一只死鸡。阿龙捡回来,才是着黄鼠狼咬死,只是砸了血去,还吃得。招弟说是钟家的鸡。论理,管它是那家的,既是黄鼠狼衔在林盘里,就算外来财。她就叫阿龙洗出来,把药放在鸡肚里,刚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钟家去耍,说起这鸡,钟幺哥还没说甚么话,钟幺嫂不答应了,气哼哼的奔来,硬说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龙去偷的。阿三赶场回来,同她硬撑了两句,“你看,她才泼哩!赶着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药鸡端回去了不算,还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鸡,也抢去了,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一个岂有此理。把我气得啥样,立刻就心痛气紧得爬不起来。我不气她别的,为啥子把我的母鸡抢去了?……”

  顾天成默然半晌,才说:“钟幺嫂本来都还好的,就因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没有人敢惹,所以钟家也就横起来了。”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鸡。”

  “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来,给你蒸药鸡吃。”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鸡已啼叫了,他老婆还有精神,他却支不住了,将灯壶吹熄,就挤在他老婆的脚下睡了。

  八

  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他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着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臂膊子,硬不怕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那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钟幺嫂得意的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母鸡捉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跟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样同她认真呢?还了她罢!看在我的面上!”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的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脸上啷个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着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是啷个的一回事?”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她两眼睁得圆圆的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跟你,看你把我啷个!”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的。”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的问他啷个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拚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钟老幺咂着短叶子烟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去告他们好了。”

  他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象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出一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啷个鸩得倒他们呢?”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跟我买云片糕哩!”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跟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毛根儿都没人梳了。”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跟你梳。”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啷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样心疼呀!”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野老婆,连你女儿的脚,也要劳起我来!”说完,又是一个哈哈。

  钟老幺倒不觉得怎样,却把顾天成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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