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劼人 > 死水微澜 | 上页 下页


  韩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寻常一件事,不过邓幺姑却甚为伤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晓得韩二奶奶平日待邓幺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谁晓得邓幺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的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户人家,这必须借重韩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万事全空了!

  其实,她应该怨恨韩二奶奶才对的。如其不遇见韩二奶奶,她心上何至于有成都这个幻影,又何至于知道成都大户人家的妇女生活之可欣羡,又何至于使她有生活的比较,更何至于使她渐渐看不起当前的环境,而心心念念想跳到较好的环境中去,既无机会实现,而又不甘恬淡,便渐渐生出了种种不安来?

  自从韩二奶奶死后,她的确变成了一个样子。平常做惯的事,忽然不喜欢做了。半个月才洗一回脚,丈许长的裹脚布丢了一地,能够两三天的让她塞在那里,也不去洗,一件汗衣,有本事半个月不换。并且懒得不得开交,几乎连针掉在地上,也不想去拈起来。早晨可以睡到太阳晒着屁股还不想起床,起来了,也是大半天的不梳头,不洗脸;夜里又不肯早点睡,不是在月光地上,就是守着瓦灯盏,呆呆的不知想些甚么。脾气也变得很坏,比如你看见她端着一碗干饭,吃得哽哽咽咽的,你劝她泡点米汤,她有本事立刻把碗重重的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或是鼓着眼说道:“你管我的!”平日对大哥很好,给大哥做袜子补袜底,不等妈妈开口;如今大哥的袜子破到底子不能洗了,还照旧的扔在竹篮里。并且对大哥说话,也总是秋风黑脸的,两个月内,只有一次,她大哥从成都给她买了一条印花洋葛巾来,她算喜欢了两顿饭工夫。

  她这种变态,引起第一个不安的,是邓大爷。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送一面卷叶子烟,一面向邓大娘说道:“妈妈,你可觉得幺姑近来很有点不对不?……我看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

  邓大娘好象吃了惊似的,瞪着他道:“你说她懂了人事,在闹嫁吗?”

  “怕不是吗?……算来再隔三个月就满十九岁了……不是已成了人吗?”

  “未必罢?我们十八九岁时,还甚么都不懂哩……说老实话,我二十一岁嫁跟你前头那个的时候,一直上了床,还是浑的,不懂得。”

  “那啷能比呢;光绪年间生的人?……”

  两个人彼此瞪着,然后把他们女儿近月来的行动,细细一谈论,越觉得女儿确是有了心。邓大娘首先就伤心起来,抹着眼泪道:“我真没有想到,幺姑一转眼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十几年的苦心,我真枉费了!看来,女儿到底不及男娃子。你看,老大只管是你前头生的,到底能够送我们的终,到底是我们的儿子!……”

  六

  邓幺姑的亲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后,来做媒的自然不少。庄稼人户以及一般小粮户,能为邓大爷欣喜的,又未必是邓大娘合意的;邓大娘看得上的,邓大爷又不以为然。

  邓大爷自以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认为不对的,便不可商量。邓大娘则以为女儿是我的,你虽是后老子,顶多只能让你作半个主,要把女儿嫁给甚么人,其权到底在我的手上。两口子为女儿的事,吵过多少回,然而所争执的,无非是你作主我作主的问题,至于所说的人家,是不是女儿喜欢的,所配的人须不须女儿看一看,问问她中不中意?照规矩,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时,才可以这样办,黄花闺女,自古以来,便只有静听父母作主的了。设如你就干犯世俗约章,亲自去问女儿:某家某人你要见不见一面?还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给他?或者是某家怎样?某人怎样?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就问到舌焦唇烂,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或者竟给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简直摸不着火门。

  乡间诚然不比城市拘泥,务农人家诚然不比仕宦人家讲礼,但是在说亲之际,要姑娘本身出来有所主张,这似乎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的。所以,邓幺姑听见父母在给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着急,要晓得所待嫁与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也只好暗暗着急,爹爹妈妈不来向自己说,自己也不好去明白的问。只是风闻得媒人所提说的,大抵都在乡间,而并非成都,这是令她既着急而又丧气的事。

  直到她十九岁的春天,韩二奶奶的新坟上已长了青草。一晚,快要黄昏了,一阵阵乌鸦乱叫着直向许多丛树间飞去。田里的青蛙到处在喧闹,田间已不见一个人,她正站在拢门口,看邻近一般小孩子牵着水牛出沟里困水之际,忽见向韩家大院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实而寡言的韩大奶奶,一个却认不得,穿得还整齐干净。两个人笔端走来,韩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边,嘁喳了几句,那女人便毫不拘执的,来到跟前,淡淡打了个招呼,从头至脚,下死眼的把自家看了一遍;又把一双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牵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年龄,又问她平日做些甚么。态度口吻,很是亲切。韩大奶奶只静静的站在旁边。

  末后,那女人才向韩大奶奶说道:“在我看,倒是没有谈驳;想来我们老太爷也一定喜欢。我们就进去同她爹妈讲罢,早点了,早点好!今天这几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赶够了!”

  从这女人的言谈装束,以及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来,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从成都来的。从成都赶来的一个女人,把自己如此的看,如此的问;再加以说出那一番话;即令邓幺姑不是精灵人,也未尝猜想不到是为的甚么事。因此当那女人与韩大奶奶进去之后,她便觉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点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欢探求秘密的天性,何况更是本身的事情,于是她就赶快从祠堂大院这畔绕过去,绕到灶房,已经听见堂屋里说话的声音。

  是邓大爷有点生气的声音:“高大娘,承你的情来说这番话!不过,我们虽是耕田作地的庄稼佬,却也是清白人家,也还有碗饭吃,还弄不到把女儿卖给人家作小老婆哩!……”

  跟着是邓大娘的声音:“岁数差得也太远啦!莫说做小老婆,卖断根,连父母都见不着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讨我们幺姑去做后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说别的,单叫他同我们幺姑站在一块,就够难看了!”

  那女人象又劝了几句,听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绞着一双手,心想:“该可答应了罢!”

  然而事实相反,妈妈更大声的喊了起来:“好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还有啥势力?只管说有钱,家当却在少爷少娘手上,老头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头子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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